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9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

  他又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qiáng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得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一位文学青年,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耀着充满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huáng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làng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教养。

  我沏了一杯茶端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花茶的。”

  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jiāo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妻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gān扰,集中jīng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jiāo谈。

  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这回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

  “不,是太俗气。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去……”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

  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的问题的人NB034?”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企图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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