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9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qiáng烈的刺激。

  我瞬忽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亲。

  联想到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qiáng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是坚忍。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然而她们也许是最对得起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是她们自己。想一想那种类乎本能的奉献真令我心酸。而在她们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儿,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联想到另一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jī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说那是用来孵小jī的。小jī长大了,若有几只母jī,就能经常吃到jī蛋了。母亲满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jī蛋,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jī蛋里就会产生一个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个jī蛋,走到灯前,将jī蛋贴近了灯对我说:“孩子,你看!jī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么?”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jī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滴下来!……

  “妈妈,快扔掉!”

  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一个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他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母亲的心血被吸gān!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jī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

  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jī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huáng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jī。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jī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jī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酉,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宜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拉子’么?”

  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

  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

  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叮上的‘洋拉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拉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拉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dòng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dòng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láng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dòng钻进来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dòng!”

  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dòng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论!”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qiáng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

  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

  我怀着愤恨走了。

  回头看,一年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

  母亲听得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伶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饿。还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么?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享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的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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