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9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姐,这一半儿你收下!”

  “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

  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gān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

  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

  “抬头。”

  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看着妈。”

  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也没什么。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jiāo。我以为是条死狗,用脚拨开雪才看出它还活看。快冻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怜悯。于是它有了一个家。我们有了一个伴儿。一条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兰奶牛似的。脖子上套着皮圈儿。皮圈儿上缀着一个小铜牌儿。小铜牌儿上压色出个”3”。它站立不稳,常趴着。走起来踉踉跄跄。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顾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触地。幸亏下巴触地,否则便一头栽倒了。喂它米汤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乱点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汤。起初我以为它是只瞎狗,试它眼睛,却不瞎。而那双怯怯的狗眼,流露着无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怜着。我便怀疑它不过是被冻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个患羊癫疯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双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分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厌恶。弟弟妹妹们也是。

  我们那么需要一个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当成一个小朋友。

  就是这样。

  母亲下班回到家里,呆呆地瞅着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样子,愣了半晌,惊问:“这是什么?”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亲想过:“快给我扔出去!”

  我说:“不!”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嚷:“不扔!不扔!”

  “都不听话啦?”母亲一把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先威胁的是我:“看我挨个儿打你们!”

  我赶紧护住头:“就不许我们喜欢个什么东西吗?”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表示抗议:

  “就不许我们养条喜欢的狗吗?”

  “就不许我们有个捡来的伴儿吗?”

  母亲吼道:“不许!”笤帚却高举着,没即刻落到我头上。

  我大胆争辩:“你说过的,对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亲举着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还是这么条狗!”

  我说:“我那份饭分它吃。”

  弟弟妹妹们也说:“还有我们!”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逐个儿瞧我们,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读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着那条狗说:“我知道了,这是条被医院里做实验的狗,跑出来了!老师带我们到医院参观过,那些狗脖子上挂的都是这种编了号码的小铜牌儿。肯定做的是小脑实验,所以它失去平衡机能了。生物课本上讲到这一点。不养它,它死路一条……”

  可怜的我们的小朋友!

  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狗,还是因她的儿女们集体的发难。宽容的我们的母亲……

  那一条狗,也是可以和我们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谢上帝,它的大脑里的人性是没被人做过什么实验的。它那种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动态,使我们发出一串串笑声,足以慰着我们的幼小的孤独的心灵。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动的足迹,我们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几个大汉在指点雪地上的足迹。

  他们朝我家走来。

  “是想抢我们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将“3号”藏入破箱子内,将小妹抱到箱子盖上坐着。

  高叫:“我们是打狗队的!”

  大汉们在敲门了。

  “我们家没养狗!”

  然而他们闯入家中。

  “没养狗?狗脚印一直跑到你家门口!”

  “它死了。”

  “死了?死了的我们也要!”

  “我们留着死狗gān什么?早埋了。”

  “埋了?埋哪儿?领我们去挖出来看看!”

  “房前屋后坑坑洼洼的,埋哪儿我们忘了。”

  他们不相信,却不敢放肆搜查,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大扫其兴地走了……

  “他们既然是打狗队的,既然没相信你们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它的……”

  晚上,母亲为我们的“小朋友”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心。

  我说:“妈,你想办法救它一命吧!”

  母亲问:“你们不愿失去它?”

  我和弟弟妹妹们点头。

  母亲又问:“你们更不愿它死?”

  我和弟弟妹妹们仍点头。

  “要么,你们失去它。要么,你们将会看到打狗队的人,当着你们的面儿活活打死它。你们都说话呀!”

  我们都不说话。

  母亲从我们的沉默中明白了我们的选择。

  母亲默默地将一个破箱子腾空,铺一些烂棉絮,放进两个掺了谷糠的窝窝头,最后抱起“3号”,放入箱内,我注意到,母亲抚摸了一下小狗。

  我将一张纸贴在箱盖里面儿,歪歪扭扭我写的是--别害它命,它曾是我们的小朋友。

  我和母亲将箱子搬出了家,拴根绳子,我们拖着破箱子在冰雪上走。月光将我和母亲的身影印在冰雪上。我和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在我们前边。不是在我们身后或在我们身旁,一会儿走在我们身后一会儿走在我们身旁的是那一轮自晃晃的大月亮。不知道为什么月亮那一个晚上始终跟随着我和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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