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着我,先生——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我并不是像尸体一样冷,像空气一般空,是不是?”
“我鲜龙活跳的宝贝!当然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过那番痛苦之后我可没有这福份了。这是一个梦。我夜里常常梦见我又象现在这样,再一次贴心按着她,吻她——觉得她爱我,相信她不会离开我。”
“从今天起,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这个影子是这么说的吗?可我一醒来,总发觉原来是白受嘲弄一场空。我凄凉孤独——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无望——我的灵魂gān渴,却不许喝水;我的心儿挨饿,却不给喂食,温存轻柔的梦呀,这会儿你偎依在我的怀里,但你也会飞走的,像早己逃之夭夭的姐妹们一样。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拥抱我一下吧,简。”
“那儿,先生——还有那儿呢!”
我把嘴唇紧贴着当初目光炯炯如今己黯然无光的眼睛上——我拨开了他额上的头发,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了。
“是你——是简吗,那么你回到我这儿来啦?”
“是的。”
“你没有死在沟里,淹死在溪水底下吗?你没有憔悴不堪,流落在异乡人中间吗?”
“没有,先生。我现在完全独立了。”
“独立!这话怎么讲,简?”
“我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留给了我五千英镑。”
“呵,这可是实在的——是真的!”他喊道:“我决不会做这样的梦。而且,还是她独特的嗓子,那么活泼、调皮,又那么温柔,复活了那颗枯竭的心,给了它生命。什么,简,你成了独立的女人了?有钱的女人了?”
“很有钱了,先生。要是你不让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紧靠你的门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时候,你可以过来,坐在我的客厅里。”
“可是你有钱了,简,不用说,如今你有朋友会照顾你,不会容许你忠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瞎眼瘸子?”
“我同你说过我独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钱、我自己可以作主。”
“那你愿意同我呆在一起?”
“当然——除非你反对。我愿当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我发觉你很孤独,我愿陪伴你——读书给你听,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为你的眼睛和双手。
别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的亲爱的主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孤寂了。”
他没有回答,似乎很严肃——散神了。他叹了口气,半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又闭上了。我觉得有点儿窘。也许我提议陪伴他,帮助他是自作多情;也许我太轻率了、超越了习俗。而他像圣·约翰一样。从我的粗疏中看到了我说话不得体。其实,我的建议是从这样的思想出发的,就是他希望,也会求我做他的妻子。一种虽然并没有说出口,却十分肯定的期待支持着我,认为他会立刻要求我成为他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吐出这一类暗示、他的面部表情越来越yīn沉了。我猛地想到,也许自己全搞错了,或许无意中充当了傻瓜。我开始轻轻地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但是他焦急地把我抓得更紧了。
“不——不——简。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触摸到你,听你说活,感受到了你在场对我的安慰——你甜蜜的抚慰。我不能放弃这些快乐,因为我身上已所剩无多——我得拥有你。世人会笑话我——会说我荒唐,自私——但这无伤大雅。我的心灵企求你,希望得到满足,不然它会对躯体进行致命的报复。”
“好吧,先生,我愿意与你呆在一起、我已经这么说了。”
“不错——不过,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许你可以下决心呆在我身边和椅子旁——像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样侍候我(你有一颗热诚的心,慷慨大度的灵魂,让你能为那些你所怜悯的人作出牺牲),对我来说,无疑那应当已经够了。我想我现在只能对你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了,你是这么想的吗?来——告诉我吧。”
“你愿意我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先生。我愿意只做你的护士,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护士,珍妮特。你还年轻——将来你得结婚。”
“我不在乎结婚不结婚。”
“你应当在乎,珍妮特。如果我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的话,我会努力使你在乎——可是——一个失去视力的赘物!”
他又沉下脸来一声不吭了。相反,我倒是更高兴了,一下子来了勇气。最后几个字使我窥见了内中的难处,因为困难不在我这边,所以我完全摆脱了刚才的窘态,更加活跃地同他攀谈了起来。
“现在该是有人让你重新变成人的时候了,”我说着,扒开了他又粗又长没有理过的头发;“因为我知道你正蜕变成一头狮子,或是狮子一类的东西。你“fauxair”田野中的尼布甲尼撒。肯定是这样。你的头发使我想起了鹰的羽毛,不过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长得象鸟爪了,我可还没有注意到。”
“这只胳膊,既没有手也没有指甲,”他说着,从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给我看。“只有那么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说是不是,简?”
“见了这真为你惋惜,见了你的眼睛也一样——还有额上火烫的伤疤。最糟糕的是,就因为这些,便有让人爱抚过份,照料过头把你惯坏的危险。”
“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时会觉得厌恶的。”
“你这样想的吗?别同我说这话——不然我会对你的判断说出不恭的话来。好吧,让我走开一会儿,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炉清扫一下。火旺的时候,你能辨得出来吗?”
“能,右眼能看到红光——一阵红红的烟雾。”
“你看得见蜡烛光吗?”
“非常模糊——每根蜡烛只是一团发亮的雾。”
“你能看见我吗?”
“不行,我的天使。能够听见你,摸到你已经是够幸运了。”
“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从来不吃晚饭。”
“不过今晚你得吃一点。我饿了,我想你也一样,不过是忘了罢了。”
我把玛丽叫了进来,让她很快把房间收拾得更加令人振奋,同时也为他准备了一顿舒心的晚宴。我的心情也激动起来,晚餐时及晚餐后同他愉快而自在地谈了很久。跟他在一起,不存在那种折磨人的自我克制,不需要把欢快活跃的情绪压下去。同他相处,我无拘无束,因为我知道自己与他很相称。我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抚慰着他,给他以新的生命。多么愉快的感觉呀!它唤醒了我全部天性,使它灼灼生辉。在他面前我才尽情地生活着,同样,在我面前,他才尽情地生活着。尽管他瞎了,他脸上还是浮起了笑容,额头映出了欢快,面部表情温柔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