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仕途是一种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惫的人生选择,古今中外都是这样。与人生浮名相比,权力是实在的,因而也往往须人付出实在的代价。其代价便是——愉快。职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权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权力是一种魔异的花,谁喜欢它,谁就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弄它。人得将自己的愉快当成养料天天提供给它。它开得越美艳,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无几。
那时,这些省委常委们,这些缺少真愉快的人们,都在耐心地等待刘思毅到来。愉快既少,轻松的时刻就仿佛具有值得品享的意味了。在这个会议室里,气氛一向是严肃的,甚至是凝重的。轻松的气氛因而显得稀罕,显得宝贵。说他们心情轻松其实也是姑妄言之。他们的心情并非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现而今,连普通人之心情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着的好时刻都越来越少了,何况他们这样一些终日小心翼翼地在仕途上如履薄冰的人呢?据说,刘思毅这一位省委书记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一句话,他对他们之中每一个人如何评价,很可能直接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在仕途上的句号画得圆或不圆。尤其几位按年龄来说就要到达仕途终点的常委,谁不希望离开现在的职位以后,顺利地转到省人大或省政协去,再挂几年不负什么具体责任的闲职呢?果真如此,是谓功德圆满,不枉宦海半生。否则,哪一位都同样会感到郁闷无比,大大地失落。在以后的几年里,自己究竟和新来的省委书记关系磨合得怎样?会是一种配合默契的关系,还是一种令双方都觉得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此时此刻都在沉思默想的问题。身在常委会议室这一具体的空间内,谁想要不想都不可能。他们偶尔彼此jiāo谈几句,说说来自西伯利亚的这一股骤至的寒流,或发发牢骚,说说自己独当一面的诸项工作怎样的困难重重,多么的举步维艰……都是些一问一答的短句式的话。凡涉及对方工作也就是职权范围的事,答者绝不会一被问就喋喋不休说起来没完,问者即使不得要领也不会一问再问,刨根问底,显出很关心或很感兴趣很想趁机知道得多一点儿的样子。凡此种种表现,在他们之间是忌讳的,是不适当的,某时甚或是会引起戒备之心乃至反感的。
有人问:“小莫,你为我们沏的什么茶呀?闻起来很高级嘛!”
小莫说:“是很高级,一千多元一盒呢!不久前有人从我们那边来看刘书记,给他带了一盒。”
于是有人“噢”了一声。
那是很寻常的一声“噢”,纯粹无意识的一种发音现象。
但是不知为什么,小莫却似乎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由得循声望去,却发现坐在那个方向的几位常委都在瞧看墙上的挂钟。他一时判断不出来究竟是谁“噢”了一声,想了想,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也许并不那么贵,是我自己把价格估计得太高了。”
没有谁对他的话作出什么反应。
小莫心里颇觉不安。他认为自己话多了,失言了。gān吗非说多少钱一盒呢?
两个星期前,省报上发出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公仆与茶叶》——批评省委常委们多少年以来,每次开常委会喝的都是公茶。结束语是一句印成黑体字的问话——“大公仆们,你们还买不起点茶叶吗?”
常委们皆很恼火,说省报如果都这么gān,那么大家还有法子再继续当公仆么?这不是成心出省级领导gān部们的丑吗?于是有人坚决要求宣传部长作检讨,还有人主张gān脆将省报主编撤了……
在“茶叶事件”之后的一次常委会上,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坦言——责任不能由宣传部长来负。那篇文章发表前她看过,是她点头同意省报才敢发的。
她严肃地说:“一盒茶叶几十元,我们常委三天两头开会,喝公茶习以为常。上行下效,省委机关厅处科室,几乎没人不喝公茶了。连司机班和食堂,也经常以开会为由到后勤管理处去领茶叶。这成何道理?这个问题我委婉地谈过多次了,遗憾的是同志们从不予以重视。省报也有责任对省委领导从大节到小节进行监督和批评。现在我郑重地将这一问题再次提出来,请我们的省委书记来作决定。因为我作为常务副书记,似乎还不够有权威作出什么决定……”
赵慧芝说时,刘思毅的一只手举在脸颊旁,用食指挠了挠腮帮子。
她的话说完以后,常委们都默默将脸转向了刘思毅。最具有亲和力的女性一严肃,男人们全体不好意思了。
刚刚讨论过的是一个国营大商场股份制以后仍然效益恶化终于不得不宣布倒闭的善后事宜,话题很沉重的。而且一时讨论不出什么良方,只得留待下次再议。刘思毅的思绪一时难以转移到茶叶问题上来。
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声说:“诸位,休息十分钟。高级烟民们,咱们可以出去吸支烟,啊?包括茶叶问题在内的几件事,今天上午,咱们接下来都初步议一遍,大家看怎么样?”
见大家频频点头,他首先站了起来,一边从兜里往外掏烟盒一边迈步向会议室的门那儿走。
在会议室门内,刘思毅和赵慧芝走了个对面。
刘思毅礼让着说:“你先。”
赵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刘思毅也笑道:“哎,还是女士优先嘛!”——他挺绅士地从门前退开了一步。
“那我不客气了。”
赵慧芝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赵慧芝回办公室去打了一次电话,回来时,走廊里只有刘思毅一个人了。
赵慧芝看了一眼手表,以庆幸般的口吻说:“才过去七分钟,我可不想给你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刘思毅问:“你会给我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呢?”
赵慧芝说:“你每次开常委会都提前坐在会议室,我们当副手的如果还迟到的话,那能给你留下好印象吗?”
刘思毅说:“我怎么会那么jī毛蒜皮呢!都是整天开会的人,谁还没迟到过几次呢?”——他示意赵慧芝跟他从会议室的门旁走开几步,又对她说:“哎,慧芝同志,你谈的那个茶叶问题,我完全赞同。关于我们常委们应该带头的意义,我觉得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今天上午议的内容多,茶叶问题就放在最后来议吧。到时候,我第一个表态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计,别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法的。”
赵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说:“行啊,怎么不行?你刚才说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个jī毛蒜皮的人,你这么郑重其事的,不是也等于把我看成了一个jī毛蒜皮的人吗?”
刘思毅刚欲辩解,赵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表,扯他一下快言快语地说:“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你有什么可解释的呀?到点了,你这个主持会议的人让大家等着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