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_梁晓声【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而在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厅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

  连那顺安县的“阿姨”都请准了假提前几天回家过chūn节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兰探望探望骨肉亲人,但每一次又都犹犹豫豫没有成行。怕真去了,亲眼见到他们生活得不怎么样,自己回来以后平添心病。他们也并未qiáng烈要求她去过,而这就使她有理由猜测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太顺遂的。他们每隔一两年回国一次,每一次她都极力劝他们重返家乡。而他们却都发誓,还乡须衣锦。不衣锦,不还乡。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些心事,电话第二次响了。

  是儿子从新西兰打来的,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妈问安。当然,也通报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牵挂。

  几句话后,当妈的单刀直入地问:“你龚叔叔又给你寄钱了吧?”

  儿子在新西兰那边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问:“多少?”

  儿子说:“没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说!”

  “一万,一万一万!妈我刚才脑子走神儿了……”

  “你还在撒谎!……”

  “三万!我说实话行吧?妈你替我谢谢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的……”

  “今天是三十儿你别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亲口谢谢你龚叔叔!否则,你以后别回来见我了……”

  “好好好,妈你别急,我听你的成了吧?……”

  放下电话,赵慧芝又是一阵发呆。

  对于龚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报之璧的。她知道他的愿望那也不过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个台阶,由副市长而副省长。她也知道无论对于他还是她,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当成一项“工程”来进行才有希望实现。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予以考虑了。她认为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认为肯定有获得长线回报的可能……

  想着想着,遂将电话从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决定给刘思毅打个拜年的电话。

  刘思毅暂时住在鸿祥宾馆的一套三间组成的客房里。它从前是省委招待所,现在是省委省政府迎来送往的定点宾馆。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间里。

  赵慧芝的电话是直接拨到刘思毅的房间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常委们知道。小莫那时正在刘思毅的房间里帮他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电话一响,小莫立刻拿了起来。

  他听出是赵慧芝的声音,小声问:“慧芝书记啊?我和思毅书记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他登机前想按摩几分钟,您有什么急事儿必须亲自跟他说吗?”

  赵慧芝知道刘思毅有挺严重的颈肩综合症,也知道办公厅为他买了一张按摩椅。小莫的话,使她握着话筒一时愣住了。

  小莫说:“喂,喂……”

  赵慧芝说:“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说,我是副书记。只有对思毅书记,才能叫书记。你那么叫我,叫得可不对啊!”

  小莫说:“加上那个副字,不是拗口嘛……”

  赵慧芝打断道:“即使你觉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书记’或‘赵副书记’,拗口也得这么叫。记住,往后可不许像刚才那么随便乱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释,不是他自己那么随便乱叫的,是刘思毅教导他那么叫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释,话中又出哪种错了。

  他索性问:“您还没说您找思毅书记有什么事儿呢!”

  赵慧芝说:“也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想问问他,打算往家里带点儿什么不?……”

  刘思毅却已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到这个房间来了。小莫告诉他是赵慧芝的电话,他看一眼手表,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电话。

  不待赵慧芝那一端说什么,他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就问:“慧芝同志,你觉得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赵慧芝说:“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汇报汇报感想呢!”

  刘思毅说:“咱们两个之间,别说官话。什么汇报不汇报的,给你五分钟时间,说说怎么个好法?”

  赵慧芝说:“两个多小时差不多等于一年,还不好吗?”

  刘思毅问:“此话怎讲?”

  赵慧芝说:“一位省委书记,不是本省产生的,而是从外省调来的,他怎么也得用一年的时间了解他人,也使他人了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时间已经算短了,而下午那会,达到了差不多的目的。”

  刘思毅说:“你这么认为,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些事,人想怎么做的时候,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怎么想都会觉得那么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么做了以后,心里却又会后悔了,就又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赵慧芝说:“你该动身了,别说那么多了,更别想那么多了。你只听我说几句就是了——你的动机是良好的,这大家已经和我一样体会到了。不仅良好,还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错的。可以说动机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该动身了,我也不跟你说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过一个愉快的chūn节!”

  刘思毅抢着又说了一句话:“先别放!再听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谢谢你!……”

  “又来了,我不听了。一路顺风!……”

  赵慧芝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刘思毅指自己的手表了……

  赵慧芝将电话放回桌上,想了想,认为自己在刘思毅临行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他打这一次电话,百分百是打对了。对在这正是他心里没底的时候。倘一个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里没底,别人恰在此时对他的动机表示充分的理解,对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么,对方必然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码会给那个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对方给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么,以后对方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个人便是省委书记刘思毅,而自己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对方”——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疑义不成么?……

  赵慧芝这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性,虽然从来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却一向是一位经验型的女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说,在什么时候怎么做,主要凭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凭的经验。她对她那一种经验的正确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么话,在什么情况之下,经验告诉她该怎么说,她瞬间就会决定了那么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经验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马上就会那么去做。说过之后,做过之后,她又总是会独自沉思一下,检验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去做的,有没有做得背离经验的地方。如果背离了,居然效果同样不错,那么她就会吸收成新的经验。如果并没有背离,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事与愿违,通常她也不会多么的后悔,更不会因而便怀疑自己经验的正确性,而首先怀疑和检讨自己运用那些经验的方式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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