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头问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边,弄出那么些海鸟gān什么?”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释:“那不是海鸟,只不过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们都会飞来。您看,度假村内有河流绕来绕去的啊!……”
老板说:“反正都一样!不好不好。让人第一眼看到些鸟,没准会留下个鸟地方的记忆。砸掉,砸掉,统统砸掉!……”
于是统统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现在的牌楼式门顶。
还有就是迎宾主楼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征21世纪,8嘛,自然是“发”的意思。通体镀金,太阳一照,金光闪闪。那东西原本是草图上没有的,是老板执意要弄出来矗立在那儿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劝,说一有那东西存在,与度假村的整体风格太不协调了,只怕会给人一种既拜权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板大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世上谁不拜权?谁不拜金?既不拜权又不拜金的人,那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尤其男人,一不拜权,二不拜金,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不拜权,能在这么理想的地方建起一处度假村么?我不拜金,我又投那么大的一笔资金搞它gān什么?……”
二“老”说不到一块儿去,服从的只能是老雕塑家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200余位光临祝贺。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至,将门前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场地排列得满满的。来者除了本省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不少是外地贵客。仅省里的市里的官员就到场20余位。那天赵慧芝没来,她说她主持一个会。龚其敏也没来,他秘书说他到一个厂视察去了。
一位省里的官员感慨万端地说:“就是省委省政府组织一次活动,召集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经济的杠杆真厉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红花的嘉宾。他特担心,怕人们看到那尊镀金大鼎时,会说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讽刺的话。没成想人们望见它时,一片赞叹,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气魄了,太令人肃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儿一立,不想记住金鼎休闲度假村怎么可能呢?它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还都说,倒是这儿那儿的那些黑花岗岩石的、青铜的或洁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见绌了。
老板将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问:“怎么样?听到了吗?”
老雕塑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无地自容。
老板却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说:“你也别沮丧。我不会因为听了他们的那些话,就认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着就是养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里想要的这个大家伙也好。我心里想要个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鼎,它差不多是举世无双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纯粹中国古代才有的东西。没见过哪儿出土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当代也没听说过哪儿造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么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国第一鼎了。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若是中国第一,当然也就举世无双了。
老雕塑家郑重回答:“我想,是那样的吧。”
老板又拍拍他肩,高兴地说:“我心里想的,毕竟只不过是我心里想的。是你把它弄出来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预先并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么样的鼎,你搞的这个大家伙,让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样式的!所以呢,别人们夸它好的那些话,也都是在夸你的水平嘛!连这只鼎的功劳,一大半也得归你呀!”
老雕塑家瞧着老板,备觉安慰,好感愈增,一时大有老板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初秋季节,满园从外地引栽至此的奇jú盛开于芳草绿树之间,散紫翻红,争妍斗艳,令人赏心悦目,步步留连。又有众多佳丽,或端送饮料,殷勤周到地穿行于宾客之间;或三三两两,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处照相。窈窕倩影,娇娆脸庞,放眼皆是。而这美好情形,令男人们一个个都变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绅士。
看来老板确实对雕塑家的艺术成果是持极为肯定的态度的。宴会时,他将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又气质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贴身秘书而外,再就是省市来的几位gān部。大领导们剪彩之后都匆匆离去。他们于百忙之中前来剪彩已经给足老板面子;小官员们轮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几位半大不小的gān部,他们奉了大领导们的指示,代表大领导们予以的支持和重视,一定要坐到曲终人散的。
老板在答谢辞中,又以真诚的表彰性的话语,再次提到老雕塑家获得公认的艺术功绩,不吝溢美之词,藉以表达他作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对艺术的满怀的敬意,对艺术家的满怀的敬意。
老板的答谢辞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gān部们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读祝贺词。最后一位发言时,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时机地对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师,您也说几句吧。我们老板刚才那么称赞您,您不说几句,显得多不得体呀!”
读者诸君都知道的,在咱们中国,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职业特点与文艺行当沾边或沾点儿边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体现着敬意地称为“老师”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联副主席,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他被称为“老师”,那就更是天经地义了呀!女郎的几丝鬓发,触到了老雕塑家的脸颊,使老雕塑家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女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儿,使老雕塑家闻着激情dàng漾。女郎叫他“老师”叫得那个甜劲儿,提醒的话儿说得那个亲密劲儿,平素不怎么愿意在那般热闹又那般铺张的场合抛头露面起立发言的老雕塑家觉得,若自己不即席说上几句什么话,简直就太对不起老板,也太对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当最后发言的半大不小的gān部朗读已毕,老雕塑家主动伸手要过了话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么愿意发言,并不意味着他不善于发言。搞艺术的人,有几个真不善于发言的呢?在咱们中国,但凡是个人物,不管多么的不愿意发言,一生中也必定发言过无数次了。表态式的发言那总是逃脱不掉的啊!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发言方面的看家本领,也就是每每在所难免的表态式发言的本领。
他缓缓站起,举目环视,仿佛天生不善表达,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说——“艺术家和商界人士,看来是相互太缺乏沟通和了解的两类人。艺术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业人士的。往往还错误地认为,无商不jian。比如我这一位艺术家,一向仅在书上、报刊上、广播里、电视里,才读到过听到过‘儒商’的说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儿,以前无缘结识,也就不甚了了。现三生有幸与‘金鼎集团’的老总合作了一次。没合作不敢说,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处呢?儒就儒在,他不是为了家族而创基立业啊;他不是为了一己而聚敛财富啊;要非说他就是为了家族也未尝不可,那么那个家族的概念,在他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们整个的省份。他是以一颗无限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闲度假村作为一份礼物,奉献给所有家乡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敛财富,乃为天下之人也!在他们身上,具体而又充分地体现着仁者爱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