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_梁晓声【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着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么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gān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gān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gān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gān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gān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gān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的狷傲孤高,多么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到头来却合作得极不愉快,给他留下了极差劲的印象的商人吗?不是有商人被他不点名地在报上进行抨击、贬损,认为他们浑身铜臭、目光短浅,聚敛钱财不择手段却又愚蠢透顶的事么?

  对于同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gān部们,老板认为他们若能起到传话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

  剪彩活动从始至终进行得不错,与度假村老板合作的老雕塑家对老板的从商素质评价很高——仅向他们所代表的大领导们汇报这么一种总的印象,总的感觉,他寄托于他们的愿望和目的那也就实现了,达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众多的嘉宾贵客们对老雕塑家的话作何反应。因为他们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会层层面面包括绝对不可轻觑的传媒界的反应。时代很不同了啊。理顺直接影响自己事业成败的官方关系也就是摆平几位大个儿的国家gān部,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况呢,所谓官方印象,说白了还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么?半大不小的些个官儿,有几个真敢与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gān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理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làng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làng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的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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