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时刘思毅是想到了这些预见到了今天可能会出现的局面的。
但连他,当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着手解决。
怎么解决呢?
当时那所重点中学的问题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的程度,还没被曝光,还没被老百姓街谈巷议,还没引起司法纠纷,还没被许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睽睽关注啊!
一位省委书记,在那么一种情况之下,忽然有一天在常委会上提出——大家来研究研究某某重点中学的问题吧?……
终于有一天,他劝妻子提前退休。
妻子很讶然,说我又不是胜任不了,我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啊?
他就坦诚地说出自己的一番忧虑来。夫妻之间,自然可以说得要多坦诚有多坦诚,一点儿也不必拐弯抹角的。
最后他说:“万一在你是校长的时候,哪天你们重点中学的后门问题被捅了出来,公开化了,闹得满城风雨的,你不被动么?我不跟着陷于被动么?”
那天晚上,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妻子失眠了。
退休。她听从他的劝告,走后门开了一份高血压的诊断,提前退休了。
又不久,她以自己已经退休了为由,也辞去了她那一个民主党派的省委委员的身份……
在这一个初一的上午,职务业已由本省的省委书记变成了外省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明白,妻子在刚才那番话中最后说的两个感谢。虽然听来像是玩笑话,其实是挺由衷的。是对他具有先见之明的承认。否则,她必成焦点人物无疑。当然,也必成为老百姓指责的靶心。
那篇调查报告他看得很仔细。没从字里行间看到妻子和自己的名字,大为庆幸。调到外省去任省委书记了,毕竟还是一位省委书记。谅任何一份国内报纸,都不敢直接点出任何一位省委书记的名字予以造次的臧否。除非那省委书记已经被“双归”了。这一点,在他的眼球刚一被那篇调查报告的标题所吸引时,心中就是有数的。但间接地点出了对自己的影响也太不好呀。只要记者想要那么间接地点出,不是完全能将文字游戏玩得很漂亮吗?……
到了晚上,刘思毅发起烧来。等到他自己有所感觉,妻子让他用体温计一测,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了。
她说应该及时去医院打一针退烧针。
他说不用啊,服几片退烧的药就会没事的。
刚这么说完,电话响了;妻子接听后告诉他,是小莫打来的——说北方那边省政法委书记请他几分钟后务必亲自接听电话,有要事紧急汇报。
他不禁“哦”了一声。
按说,大年初一,应该是他这一位省委书记亲自值班的。他当家乡省份的省委书记的五年里,年年如此。全国所有省份的省委书记们,也差不多年年如此。特殊情况另当别论。而现在,自己没什么特殊情况,却远在南方的家里,而且是在chuáng上。
这使他心里顿时大为不安。
虽然没什么特殊情况,特别理由那还是有点儿的——“淑敏同志”chūn节前几天刚出院,动了次清除结石的胆囊手术。属于小手术。可是小阿姨却已放走了。这就使刘思毅有点儿不放心,很想利用chūn节的几天假回来陪陪妻子……
他既有此心事,赵慧芝副书记岂能不知?
她说:“你放心回去吧。三十儿和初一,我都替你值班就是了”。
见他犹豫不决,又说:“我这个常务副书记替你值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他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他现在就在南方的家里了。在chuáng上了。
“紧急汇报”四个字,尤其在大年初一,足令一切官员不安。
为什么要进行“紧急汇报”的是政法委书记,而不是正在省委值班的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呢?
这使他好生奇怪。
经验告诉他,一位政法委书记向一位省委书记紧急汇报之事,那性质往往是异乎寻常地严峻的。
妻子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不安来了,不再说什么,不再问什么,默默将药瓶和一杯温水放在chuáng头柜上,将chuáng头柜上的电话更向chuáng边摆近一些,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刘思毅刚服下药,电话铃响了。在这一位省委书记听来,那电话铃的响声仿佛与上午的前几番不同,似乎更急骤。更大了。
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政法委书记的声音。
“刘书记,省里出事了。大事件。”
对方尽量压低着声音,但语调惴然。“什么样的大事件?”
刘思毅的上身一下子挺直了。
“顺安县城里发生了大骚乱。他可以说,接近是一场大bào动。今天早晨,先是县城里的几百人围住了县公安局,要求严惩杀人凶手。接近中午的时候,又从四郊汇聚了几千名农民,涌入县城。现在整个县城已经完全失控,县委书记和县长不知去向,无法联系。而县公安局已经被砸了,公安局长和局党委书记据说成了bào民们的人质……”
刘思毅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打断道:“请你从头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政法委书说说:“我自己也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哦……还要补充一点,据说顺安县昨天夜里死了三个人……这我也是几分钟前才得知的,未经核实……”
“那么……你此刻在哪儿?……”
“我在离顺安县八里远的公路上。我得知的情况是,几千人要沿着公路进省城。那么他们将途径另外两个县,万一另外两个县也有人加入他们的群体……今天可是初一,所以我率领省里的全部公安gān警封锁了公路……”
“你……”
刘思毅打断政法委书记的话,想说一句什么批评的话,可是仅仅说出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大年初一,对方尽其职责地堵截在北方冰天雪地的公路上,而自己却在chūn光明媚的南方,在家里,在chuáng上,还有什么批评的话能说得出口呢?对方除了采取那一种应对措施,另外还有什么别的对策可以选择呢?那已经是惟一正确的做法了呀!
“刘书记,刘书记,喂,听到吗?……”
电话那端,传来对方的大声呼叫。
“我在听。听得很清楚。我问你,赵副书记不是今天在值班吗?她为什么不直接向我汇报呢?……”
刘思毅此身哪里还能安卧chuáng上!他已经下了chuáng,一手捧着电话机在chuáng边来回走动,将电话线拖长一地。
“赵副书记不在办公室,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到哪里去了?!岂有此理!……”
电话那端,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了。“喂!喂!……”
刘思毅也大声呼叫起来。
然而听筒里只有电波微小的嗡嗡声在响着了。
刘思毅发了一会儿愣,缓缓将电话机放回chuáng头柜上。
他一转身,见妻子伫立门旁,正呆呆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