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_梁晓声【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颜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们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启兆,自言自语的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的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dàng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gān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dàng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你将那两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的阳光的好心情带给予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姓张的副科长带着二男一女两名手下……”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gān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gān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bào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gān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chuī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gān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làng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làng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làng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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