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调说,似乎实难避免地也都成了一些不像话的话了。而且越补充越修正越不像话。
“我替你把窗升上吧,怕你受风。你尽管吸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了烟味儿的……”
赵慧芝说着,一斜身,向他那边的车门伸过手臂去,自作主张地替他将车窗升上了。
刘思毅连说:“谢谢,谢谢……”
赵慧芝坐端正了之后说:“可是,一张机票不是会作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买到一张普舱的票。还是打折的。打折的票只能后延一天。你可是最反对làng费行政开支的啊!……”
刘思毅轻轻叹道:“有些làng费,那也是没法子的。你去北京的事儿,咱们就不再说了吧。”
赵慧芝又缓缓将脸转向了车窗。她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保卫处长和那女孩迈出电梯时,等待着的王启兆正巧往电梯里进,和那女孩撞了个满怀。双方三人谁也不认识谁。上苍安排世上的什么事,往往连细节都不放过……
三辆车已飞速地开到半路了。
沿途,每隔几里,便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坐的或是公安,或是便衣,或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百余里的公路无形中已被严密封锁。
封锁不了的只有消息。它已开始在后边的城市里广为漫延,所谓不胫而走。
赵慧芝却不怕刘思毅受风了。她将她那一边的车窗降了下来,并从兜里掏出什么,双手jiāo替细细地撕着。
刘思毅知她是在撕机票,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彻底毁掉一个人是需要彻底狠下心肠来的。
他默默对自己说——刘思毅但是你已别无选择……
赵慧芝将一只手伸到窗外,纸片眨眼间被风从她手中刮光了。
她缓缓缩回手,却并不将车窗再升上去。反而将头偏向车窗,任灌入车内的风刮她的脸,刮乱她的头发。
那风声噪耳,使得刘思毅心绪烦乱。
他也像她那样,斜过身去,伸长手臂,替她将车窗升上去了。
同时他说:“你也小心别受了风。”
当他的手收回时,无意中碰到了她另一只手。
他忍不住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而赵慧芝的脸仍朝向着车窗。
刘思毅想起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手探进大衣兜去……
“慧芝同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这才向他转过脸来,在车内灯的光照之下,她脸色如灰。
刘思毅将妻子放在他兜里那张六寸照片摸了出来,塞在赵慧芝手里……
她问:“什么?……”
他说:“你自己看嘛……”
赵慧芝将包照片的纸团握在手里,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再看看背面……”
赵慧芝将照片翻过来一看,倏地又将脸转向了车窗——背面写着“亲密的慧芝同志留念!”
刘思毅说:“是我的双胞胎孙子。”
他也再次将脸转向了车窗。
她说:“替我谢谢淑敏同志……”
他说:“她总跟我念叨你。”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湿漉漉的东西溢淌下来了……
他就又想轻握一下她的手……
而他们坐的那辆“奥迪”猛地刹住了,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之声——二人失去了平衡,身体都不由得向前一倾,并同时用双手撑住了前座的靠背……
有一辆车从一条野路冲上了公路,横在公路中央,像一只黑色的拦路大虫。
警车虽然反应快速,急刹车后的惯力还是使它撞上了那辆居心不良的“奔驰”的后门那儿,将“奔驰”撞得在公路上横移数米……
居中的“奥迪”撞上了警车的车尾……
第二辆“奥迪”也撞上了第一辆“奥迪”的车尾……
当三辆车的司机和车里的每一个人还在发呆发愣,没来得及缓过神儿时,那辆“奔驰”的另一侧前门无声一展。显然,司机座位这一边的前门已经无法从里边推开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仅仅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所有惊愕着的眼睛里,像是一名黑衣侠,不但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专执一念要和他们全体决斗!
风向后chuī撩着那人的长发——女人……
她望着三辆追尾的官方车冷笑不已,对自己制造的大麻烦不仅得意,而且快感。
她的半截身影在车后缓缓横移,终于绕过“奔驰”车头,整体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前方了——如同一个冲击视觉的细长的惊叹号自天而降……
忽然,她左条腿一弯,单膝跪在马路中央了。而她的右手,按住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
那条长手臂直直地支撑着,使她不会伏倒下去。
但她的头却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去了,于是长发掩面。
然而分明地,她的右手高高地擎举起来了;手中有什么特别的“武器”。仿佛靠了它,足以骁勇无敌,战无不胜。
那却只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罢了……
小莫回头对刘思毅说:“您别管。”
然而刘思毅已打开了车门;他一只脚还没踏在地上,赵慧芝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说:“思毅,我……我是不是等于……从现在起……就失去自由了?……”
刘思毅见她脸上淌着泪。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刘思毅难过地低下了头,又见她那只手,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住着。
他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怎么做才好。他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赵慧芝那只手,呆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