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密利亚小姐总是摇摇头,脸色变得yīn郁而严峻。首先,她对旅行就不能容忍;对那些出门去亚特兰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对那些坐不住的人,她总 是鄙夷万分。“他到过亚特兰大有什么好神气的!”
如今,有一辆卡车或小轿车从奇霍沿着公路开来,穿过镇子再上别的地方去,已经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税人总要来和爱密利亚小姐这样的有钱人纠缠一 番。如果镇上别的人,比方说梅里芮恩,认为自己够资格赊购一辆汽车,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来一只奇霍橱窗里陈列的那种漂亮的电冰箱,这时,便会有一个 城里人下来,提出许多叫人发窘的问题,把他经济上的纰漏调查得一清二楚,破坏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办法赊购东西的计划。有时,特别是当苦役队在叉瀑公路 gān活的时候,汽车会拉了他们穿过小镇。也常常有开小 汽车的人迷了路,停下来打听该怎么走。因此,那天后半晌有辆卡车开过纺织厂,在离爱密利亚小姐咖啡馆不远的路中央停下来,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个人从卡车后面跳了下来,卡车又开走了。
“哼!”爱密利亚小姐说,她的脸仍然非常严峻,非常yīn郁。“他那只臭蹄子可别打算踩进我的地界。”
这几个星期里,爱密利亚小姐被每一个人密切地观察着。她心神恍惚地走来走去,脸上表情淡漠,仿佛又陷入了吃药后腹痛时的出神状态。不知为什么,从马 文马西来了以后,她把她的工裤收了起来,老穿以前逢到星期天、参加葬礼、出庭诉讼才穿的红裙子。几个星期过去了,她才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来澄清局势。可 是她的努力很难使人理解。如果她不愿看到李蒙表哥跟在马文马西屁股后面满城转,为什么不明确表态,向罗锅摊牌:如果再和马文马西黏黏糊糊,那就请他滚 出她的家?那样做非常简单,李蒙表哥要就是向她屈服,要就是像丧家之犬那样无家可归。可是爱密利亚小姐好像丧失了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踌躇不决,拿不定 主意走哪一条路。而且,如同许多在这种处境里的人一样,她gān出了最最要不得的事——同时gān了好几件相互抵触的事。
对于这样的妒忌,你又有什么好说的呢?爱密利亚简直手足无措,对自己该说什么也没有把握了。“去过监狱?这样的一次旅行值不得夸耀。”
爱密利亚小姐一准是在同一瞬间看到马文马西与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从这人身上扫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监狱里出来 的那个坏蛋。她,还有所有的人,在瞧着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确是值得一瞧的。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个高个儿,有棕色的鬈发,深蓝色的眼睛转动得很慢。他嘴唇很红,他的笑容是chuī牛家那种懒洋洋的、嘴唇半开半闭的笑 容。这人穿着一件红衬衣,围着一条机器上用的宽皮带;他带着一只洋铁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镇首先看见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听到了汽车换挡的声音, 便跑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小罗锅从门廊角上探出脑袋,没有露出整个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会,这不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见面迅速打量一下对 方的那种眼光。他们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两个彼此认识的罪犯。接着穿红衬衣的人耸了耸左肩,转过身去走开了。那罗锅看见他顺着路走下去,脸色变 得煞白,过了一会,罗锅开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两人中间隔开好几步。
如今,在镇上的人看来,他比以前更危险了,因为他在亚特兰大的监狱里准是学会了蛊惑人的妖术。不然的话,他对李蒙表哥的影响又作何解释呢?罗锅自从第一 眼看到马文马西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样。他一分钟也离不开这囚犯,老是跟在他后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而马文马西仍然不是对他十分 凶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时候罗锅也会失去信心,独自靠在前廊的栏杆上,活像一只停栖在电话线上的生病的鸟儿,而且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忧伤。
可是咖啡馆给小镇带来的新的自豪感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有影响,连儿童也包括在内。你想进咖啡馆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顿晚饭,或是非买酒不可。花五分钱镍 币,就能要一瓶冷饮!如果你连这点钱也出不起,爱密利亚小姐还有一种叫樱桃露的饮料,一分钱一杯,粉红色的,非常甜。几乎所有的人,T.M.威灵牧师除外, 一星期至少要到咖啡馆来一次。孩子们总是爱在别人家里睡觉,爱在邻居家的餐桌上吃饭;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总是表现得很好,感到十分骄傲。镇上的人坐在 咖啡馆桌旁时,也是同样地感到骄傲。他们上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铺之前,总先把自己洗得gāngān净净,进咖啡馆时总是很有礼貌地先在门槛上刮gān净自己的脚。在 这里,至少是几个小时之内,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价值这种极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暂时压制下去。
这年冬天之所以为人们记住,至今仍有人讲起,还由于一个特别的原因。原来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完全变了 样。天真的小小孩望着窗外 ,不知是怎么回事,甚至都哭了起来。老人搜索枯肠也想不起这地区发生过什么可以与此伦比的事。原来这天夜里下雪了。在半夜过后最黑暗的时辰里,幽暗的 雪花开始轻轻地降落到镇上来。破晓时分,地上已经盖满了,奇异的雪堆在教堂红宝石颜色的玻璃窗前,给屋顶铺上了一层白毯子。雪使小镇显得丑陋、荒凉。
这时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爱密利亚打算采取什么行动。这些年来,没人敢动李蒙表哥一根汗毛,虽然不少人心中都有过这样的诱惑。只要谁和李蒙表哥说一句 重话,爱密利亚小姐就不再让这个鲁莽的家伙挂账,过了好久还要找碴儿给他小鞋穿。因此,如果爱密利亚小姐这时候抄起后廊上放着的那把斧子把马文马西的 脑袋一劈为二,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有这样gān。
她把椅子往后推推,准备关店门。也许是脑子里出现马文马西使她担了点心事吧,她把现金出纳机搬进了厨房,放在一个安妥的地方。亨利马西顺着黑漆漆的路 走了。可是“卷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还在前廊上逗留了一会儿。后来梅里芮恩硬说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个幻觉,预见了以后要发生的事。可是镇上的人谁也 不理他,因为这人老是说这一套的话。爱密利亚小姐与李蒙表哥在客厅里说了一阵子话。最后,小罗锅觉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帐放下来,等他做完祈祷。
在院子里所有人当中,只有马文马西一个人完全无动于衷。
“你倒是为什么?”爱密利亚小姐有时会问,用她那双灰色的斜眼瞅着他,握紧了拳头。 “哦,马文马西,”那罗锅哀叹道,一提这名字就打乱了他啜泣的节奏,使他打起嗝来。“他到过亚特兰大呢。”
爱密利亚小姐有时候会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泽里什么草木的根,配制了什么新药,她是绝对不 会在上门来看病的病家身上试验的;她研制了一种新的药,总是先在自己身上试验。她喝上一大剂,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馆和砖砌的厕所之间来回踱步 子。常常,肚子里突然来了一阵绞痛,她就站住不动,那双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头攥紧;她在琢磨身上哪个器官在受到影响,这种新药大概能治什么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