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时已经黑下来了。马路那边,路灯成行地亮了。
“秦岑,你让我从头讲给你听……”
于是,隔着破旧的长椅中间塌断的地方,乔祺向秦岑娓娓道来地讲起了乔乔……
也不知他讲了多久,时间过了多久,当那一大堆“伊人酒吧”的焦黑的废墟和夜的黑暗重叠在一起,连轮廓也看不清了,乔祺才终于这么说:“该讲的,都讲完了……”
他的另一只手,又掏出了烟盒。
她说:“别吸了。我替你数着呢,你都接连吸了三支了。”
乔祺犹豫一下,将烟盒揣入了兜里。
秦岑又小声问:“如果乔乔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情形会怎样?”
乔祺微微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语调缓慢地回答:“那也许会不同吧。但是,只要乔乔提出,那我也会陪她回坡底村去住。即使你反对,我也会不顾的。而你要是跟我闹,我就会跟你结束我们的关系……”
羽绒服兜里,秦岑将他的手轻握了一下。
她说:“我不会跟你闹的。我怎么会跟你闹呢?那我也会陪着你们回去,天天为你们做饭,替你分心,帮你照顾可怜的乔乔……”
秦岑的声音更细小了。
而乔祺,不再仰望夜空了。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九十九
秦岑沉默片刻,问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乔祺扭头看她。
她也扭头看他,期待着回答。
乔祺摇了摇头。
他低声说:“不能了。起码,近年是不能了。我已经承包了属于坡底村的一片荒地,包括一道huáng土岗。我以后要将那一片土地变成一处美丽的地方。秦岑,你应该明白,我在音乐方面,仅仅有三四分天分而已。往多了说,也超不过五六分去。又那么的不专一,这种乐器也摆弄,那种乐器也试把。到头来,表面看,似乎样样通,是个全才似的。其实呢,哪一方面的水平都有限。自我陶醉一番,或登一般性的舞台,也许还能唬唬人。但是欣赏能力高的人一听,就什么毛病都听出来了。现在,真有音乐才华的人那么多,我已经不太好意思再登上舞台了。我在城市里很多余了,差不多是个废人。我想,我还是扎根农村的好,做一个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农民吧……”
等他缄口了,秦岑问:“说完了?”
他点点头,转正了脸,又仰望着夜空了。
秦岑说:“乔祺,我指的不是酒吧。指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乔祺的头,就那么仰望着夜空,一动不动地定住了。
“如果你想回答使我失望和羞愧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先别说出口,考虑一段时期再正式回答我,行吗?”
她的话说得很慢,很慢。
她的手,在羽绒服兜里,将乔祺的手很紧很紧地握住着了。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的反应。
乔祺感受到了那紧紧一握的不同寻常。
他态度郑重地说:“行。我一定认真考虑。”
“我们走吧,我的脚都冻疼了。”
“怪我。一说起来,就跟你说了这么久。”
乔祺首先站了起来。
秦岑将那只一直揣在他兜里的手抽出,也站了起来。
她说:“可是这只手却出汗了。” <
她向他伸着那只手。
乔祺看她一眼,在路灯银辉的映照之下,见她两眼晶亮,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眼中旋转似的。
他又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说:“我也觉得身上冷了。我们各有一只手暖和点儿也好啊!”
于是,他将他们的手,再次共同揣入了羽绒服兜里。
当他们离开了几步时,背后的废墟上,发出了些响动。
乔祺不由得站住了一下。
秦岑说:“是野猫。也不知这城市里哪儿来那么多野猫,这地方倒成了它们撒野的一处好地方了!”
两只,不,不仅仅是两只,似乎同时有几只野猫在废墟上相视为敌,互扑互咬,凶叫之声不绝于耳。
乔祺说:“秦岑啊,我们俩不是一样的人。我对生活要的很少。这一点,你早就应该看分明了的。”
秦岑说:“现在,经历了一些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事以后,我已经变成和你差不多的一种人了。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以前的眼光看待我。”
“不好。这可不好。你是你。你为什么要变得像我一样了呢?秦岑,听我说,你要好好经营另一处酒吧!兴许什么时候,我又想到你经营的酒吧去演奏乐器了呢!你经营得好,其实我看着心里是替你高兴的啊!现在你就给我一个保证可以吗?”
他又站住了,看着她的脸。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点了点头。
他又说:“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告诉我。”
她又点点头。
马路寂静悄悄。偶有车过。
他们的身影,在马路那边的人行道上伫立了很久,没拦到出租车。
于是他们向前走去。
大约,都以为在前边的某段路,能比较容易地乘坐在车里。
下雪了……
在清冽的路灯光辉的照耀之下,有些雪花变得亮晶晶的,像是银屑。
他们的身影走在路灯的光辉里,走在奇异的雪花里,顷刻也镀了层银似的,也亮晶晶的了。
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拦住一辆出租车,只有继续走着,走着;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才能共同坐入一辆出租车里,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