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女人的脸面被他人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在对着镜子描眉搽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何以如今日这般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
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qiáng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 还有,我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莫姜做了奶苏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价。奶苏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个,他爸爸是电车卖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苏六品差得还远。得了奶苏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电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东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管说,奶苏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huáng、芸豆卷……
莫姜没把我送奶苏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父亲去听戏了,戏名是《鸿鸾禧》,没带我去,是因为改分的事情败露,老师找家长了。《鸿鸾禧》就是《豆汁记》,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损失实在是大,心里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移动的日影,百无聊赖地发呆。莫姜给我端来一碗酸梅汤,对我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托腮。我问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说就是不能托。莫姜这样地“教训”我,都是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母亲,她绝不会说我的任何不是,背过母亲,她会些许露出一点儿对我的亲近,但也是极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汤在冰桶里冰过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乌梅是我从西口“达仁堂”药铺买来的,桂花酱是院里桂花腌制的,两样东西混到一起竟然达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凉的酸梅汤,沉沉的四合院,gān净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难失却的记忆。我给莫姜讲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记》,莫姜说她看过,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着跷,婀娜多姿的。我问莫姜在哪儿看的筱翠花,莫姜闭了嘴,再不回应。
莫姜进厨房了,我在院里扭扭捏捏地学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我觉着自己唱得不错,身段也好,将来如果不做厨子就去当戏子,这两个职业都是我的至爱。
二门里晃晃悠悠进来个老头儿,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老头儿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趿拉着张开嘴的靸鞋,穿着大裤衩子,两人一样的脏臭,一样的龌龊。我问他们找谁,老头儿说找姓谭的。我说这儿没姓谭的,他说他打听半个多月了,就是这儿。小子接茬儿说,没错,就是这儿!
莫姜听到院里的说话声,破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东廊下,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头儿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谁也没说话。突然,莫姜哇的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老头儿有些慌乱,一双污脏的手使劲儿地抓捏裤子,木讷地说,我对不住你……莫姜。
莫姜说,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说他是刘成贵。我说,你不是死了吗?
刘成贵说,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说,你把莫姜卖了,莫姜现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来找她gān什么?
刘成贵说,我错了……
莫姜脸色白得像纸。我问莫姜,这老头儿果真是刘成贵,莫姜点点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这事变得有点儿复杂,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刘成贵气力有些不支,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看见我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问我他能不能喝,我没言语。他许是渴得狠了,还是端起来喝了,喝完说,乌梅是药铺买的,一股党参huáng芪味儿,桂花不能用蜜渍,得用绵白糖。
不愧是大厨。
半天,莫姜缓过劲儿来了,问刘成贵有什么打算。刘成贵说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兜里没钱,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没别的亲人了。莫姜说,回来也好,咱们好好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说,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láng!
莫姜含着眼泪对我说,您说我能怎么着呢,摊上这么一个男人。
刘成贵说,我们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顺的。
我说,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浅!
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就在院里转,看着敞亮的北屋说,爸,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莫姜说这里是住不得的,这儿是叶四爷府上,四爷和太太马上就回来了,有话到外面去说。小子不听,索性在父亲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摇来摇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响。小子对莫姜说,你住哪儿我爸就住哪儿,我爸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我问这个无耻的小子是谁,小子说他是刘成贵的儿子,按规矩,他应该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无措,刘成贵解释说小子叫刘来福,他娘姓卫,死了。
嗬,jì女卫玉凤的后代。
我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太阳西沉,是散下午戏的时候了,父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莫姜脸憋得通红,转了几个圈说做下人的,不能给主家儿添乱,只要出去,怎么着都好说。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补充说,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碜,吃的不能凑合。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是个混混儿,无赖。我说,你真不要脸!
小子现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
刘成贵说,现在能有碗荷叶粥喝最好,就八珍鸭舌,解饥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过来了,好像是莫姜亏了他们,欠了他们,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在他们面前,莫姜得赎罪。
好不容易,莫姜带着刘成贵走了。父母的晚饭是我给做的,初试牛刀,小露锋芒,印证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动手能力,海米冬瓜汤,肉片焖扁豆,胡桃jī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饭菜,都是临时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制的。父母到家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