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最佳修改方案。他并不希望你立刻接受,而希望你在经过比较之后,自己选择那最佳的方案。你一时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也不急。更不和你争辩。耐心地听你谈完自己的想法,然后婉言劝你再去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他的意见,十之八九也被大多数人认为是正确的。
他的谦恭,常常使我们在他面前,更加心疼他那体弱多病的身体。而在他,那绝非虚伪。那是发自内心里的虔诚。因为他仿佛一分钟也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右派”,一个确乎有“罪”的人,一个被“改造”着的人,一个不过被临时“利用”一下的人。而这种“利用”,又仿佛对他意味着是一种抬举,一种恩典,一次“赎罪”的小小的机会。他以他的全部虔诚,搭上他那衰弱之极的身体,回报这种抬举,这种恩典,这一次小小的“赎罪”的机会……
他是我的第一位责任编辑。
我当年发表在《兵团战士报》上的第一篇小说《向导》,是在他与我长谈了三次之后才定稿的。
那一次创作学习班上,有个骄傲的小子,和他大吵大嚷,骂他“臭右派,装模作样假充内行”!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挨骂。我们大家气坏了,将那小子骗到郊野,狠揍了一顿。
我们都从内心里开始尊敬他。
有天夜里,同屋的一个伙伴醒了,把我们也都捅醒,说:“老杨怎么不咳嗽了?”
在那个年月,我们不能像如今一样,对我们所尊敬的文学界长者称“老师”一样,称他“杨老师”——这样的称呼也会使他自己惊恐的。我们只能叫他“老杨”。
我们都匆匆披上衣服闯入他的屋里——椅子翻在地上,他倒在地上,桌上是稿子,手中是笔……
他脸色铁灰……
那是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我们立即将他背往师部卫生院……
那一次,如若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他便死了。
后来我再没见过他。
后来每年一次的创作学习班上,只要他的身体能撑得住,总会前去辅导。像辅导我们那一期学员一样虔诚……
如今,许多经他辅导过的当年的知青,都走上了文学道路。
一九七五年,我在复旦大学,得知他病故了。
我们离开了北大荒。
他埋在了北大荒。
我是没法儿忘了他的。
一缅怀起他,我对那过去了的历史充满悸怖——它使好人无端变成“罪人”,竟是那么随便!那么轻而易举!并且连同无罪之人的无罪的意识,都一块儿jian污了!
是以追记此文,寄托我对我的第一位责任编辑的大的哀思!
第15节:“克隆”一个我
“克隆”一个我
结婚以后,对于做父亲,我心理上一直是挺忄西惶的。说穿了是怕承担起那一份儿责任。因为此前做哥哥,做弟弟,做儿子的责任,早已使我忧患多多。由于我的坚决,妻忍痛割爱。“舍弃”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妻深知我极愿有一个女儿,如今每每口出谴言:“那头胎必是女儿无疑。”
起初只当玩笑,不以为然。后来渐渐地竟有了罪过感。甚至,数次梦见我那“女儿”—— 一岁多的一个小luǒ孩儿,亦灵亦拙地朝我爬过来,其声甜甜怨怨地叫我“爸……”
妻知我陷于认真后,劝我:“想开点儿。如果对得起那女儿了,眼前这个大儿子不就不存在了吗?”
话倒是有理,可心内从此平添了一份惆怅。我的罪过感源于这样一种心理——那已然是一个小生命了啊!竟由于我的坚决,我的意志,便没有了出生的权利!我是谁?我是上帝吗?上帝即使真的存在,他漠视生命权利的做法也是该诅咒的啊!那小生命倘若出生,该在这世界上演绎怎样的人生故事呢?我的意志,对于“她”是“不可抗力”。一个凡夫俗子以仿佛上帝般的“不可抗力”,吾语即出便灭绝了一个一旦出生可以编织童年、少年、青年、老年四篇漫长故事的小生命,难道还不是罪过吗?姑且不论那故事jīng彩或平庸。事实上,在我看来,人的出生本身即奇迹。我破坏了一个奇迹。它永不能再次发生。我极其憎恶我曾经“上帝”过一次……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儿子的爱深受影响。事实上我做了父亲以后,一直视父亲的责任为我人生最主要的责任之一。
我关心他的心脏是否健康。
也关心他的心灵是否健康。
我希望他将来成为这样一个男人——为人处事有原则。善良,富有同情心。不沾染任何纨绔的习气。
有时电视里播映某部打动人心的专题片,我必将他唤来,命他坐我身旁一道看。当然的,他往往并不情愿,但不敢违抗。他早已领教我此时是相当严厉的。
我欣慰的是,他的老师们都这么评价他:“这孩子特实诚。”
我做人有恪守的原则。
我当然只能按照我以为好的原则要求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在做人的某些方面像我。
我惭愧的是——自从他升入初二以后,我在学习方面一点儿也辅导不了他了。
高一期末考试前,我郑重地对他说:“爸爸已经看到你刻苦用功的状态了,那么分数就顺其自然吧。如果你面对某一科的试卷头脑发蒙,全做不上来,我主张你gān脆jiāo白卷。谁也没理由责备自己刻苦用功了的儿子。因为这种责备是可恶的。”
考试前一天儿子睡得极酣。
我也是。
当然,他发挥得也还正常……
第16节:我与儿子
我与儿子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一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备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
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决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出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不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小心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说:“来早了,回家等着吧!”
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
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chuáng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