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近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较快。显著的提高体现在吃一方面。市场规律刺激了果农的积极性。所以近年来中国市场上瓜果梨桃供应极为丰富。有时甚至呈现过剩趋势。而且价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资的消费水平比照,中国也几乎是寻常果类售价最便宜的国家。以北京为例,除了荔枝、桂圆、芒果、猕猴桃等南方果类的售价平民百姓轻易不敢问津,苹果、梨、桃、杏、菠萝、葡萄等,通常价几乎与菜蔬相等。自然的,水果罐头便不怎么受待见了。如今,连城里人送礼,也不再考虑水果罐头了。水果罐头的身价一贬再贬,只农村和小乡镇还沿袭着以水果罐头作为礼品相送的人情遗风。据我所知,全国的水果罐头厂,经济效益皆不景气。

  在我小的时候,水果罐头却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稀见之物。

  小学六年级,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水果罐头这一种东西。

  当年一名同学正与另几名同学大谈水果罐头如何好吃,我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只听清了“罐头”二字,便从旁插言道:“那谁没吃过?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吃呀!”

  那同学相讥道:“就你们家那么穷,你会吃过罐头?鬼才信呢!”

  我比划着说:“我当然吃过一次的!不就比月饼大一圈儿吗?很硬很硬的。白面烙的,细嚼怪香的!”

  他说:“哈!哈!你chuī牛吧?那叫罐头吗?那叫‘杠头’!‘杠头’不过是一种gān粮!水果罐头,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块儿,放进一个铁罐子里,再加上糖水,然后把铁罐子封上。你吃过的吗?你吃过的吗?……”

  我说:“你才chuī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块儿,却不吃,反而要装进铁罐儿里,还要封上盖儿,那是gān什么嘛!那不是jīng神病吗?”

  于是我们彼此攻击。

  另外的同学们,只有一两个见过罐头的,便都站在事实一边儿,竭力支持他说世上有罐头这一种东西。其余的同学和我一样,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从未听说过,就像从未听说过巧克力、麦rǔjīng、乐口福、冰淇淋一样,当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边儿,异口同声地冲着那个吃过罐头的同学嚷:“jīng神病!jīng神病!”

  第26节:给儿子的留言(4)

  几天后,在校门外,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那名吃过罐头的同学和几天前支持过他的同学拦住了我。

  他说:“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头吗?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罐头!”

  他将我引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听罐头——后来我知道,因他父亲是飞行员,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头。那是一种筒装啤酒一样的铁皮罐头。盖儿上有环,一拉盖儿便彻底翻开……

  于是他和那几个支持过他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儿轮番喝罐头汁。接着又轮番用手指夹出果块津津有味地吃……

  后来他说:“还有呢!”——示意他们中个子最高的同学,将罐头放在了人家院子的柱顶上。

  望着他们走远,我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罐头。我心里对自己说,你可要有点儿志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我踮着脚,伸长一只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柱子顶上那听罐头。但同学们喝时吃时故作出的夸张表情,惹得我真馋啊!我四下里找了几块碎砖头,摞起来,一只脚站上去才将那罐头够在手里。偏巧那人家里有人出屋,在院里大喝一声:“gān什么?!”我一慌,摔了个屁蹲儿。手里仍拿着那听罐头……

  院子里的人并没出院子,又回到屋里去了。

  站起来,低头看罐头,见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当然很沮丧,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长到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它仿佛将我的嘴都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一片,并经过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好比世界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我开始常在梦中梦见罐头,如常在梦中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煎jī蛋、面条、一个苹果一只梨什么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

  不久我真的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是由于中耳炎引起的高烧。

  老百姓家的母亲们,在这种时候问病了的小儿女们的话照例是——“孩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我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说:“妈,我想吃罐头。”

  母亲愣了愣,问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说他想吃什么?”

  哥哥替我回答了一遍:“妈,二弟说他想吃罐头。”

  母亲又是一阵发愣,之后将哥哥扯到外间屋去。

  我听到母亲在外间屋悄悄地说:“这老二,想吃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想起吃罐头来了呢?他从哪儿听说罐头好吃的呢?以为咱们是什么人家了啊!”

  而哥哥悄声地说:“妈,就给我二弟买听罐头吃吧。吃罐头有利于退烧呢!”

  母亲低声训斥道:“住嘴,别胡说!”——片刻后又问:“一听罐头得多少钱?”

  哥哥说一听罐头九角多。

  “九角多?那么贵?够三四天的菜钱了!你就说哪儿哪儿都没买到罐头,给你二弟买两根冰棍儿就行了。冰棍儿更有利于退烧……”

  接着,母亲回到里间屋,俯下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说:“我让你哥给你买罐头去了!”

  我羞愧地说:“妈,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吃罐头,随口说说的,你别那么当真。”

  母亲却说:“一听罐头,妈还是舍得买给你吃的……”

  母亲离开后,弟弟妹妹们围了过来,一个个咽着口水问我,罐头究竟是种什么东西,怎么个好吃法儿……

  而我,不禁地,就流泪了——因自己的过分高的要求,也因母亲那份儿兑现不起的母爱……

  第二年,父亲从大西北回来探家了。我从他的背包翻出了两个“赤身luǒ体”,没有任何纸包装的铁皮罐儿。眼睛一亮,心想那必是罐头无疑了。一问父亲,果然是。父亲说,那是他用一双劳保鞋和几双劳保手套在列车上与人换的。说为的是chūn节饭桌上能多道稀罕的菜。我问里边是什么?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你与人jiāo换时怎么不问问啊。父亲说,列车上许多人都争着用不能吃的东西换能吃的东西,自己挤上前换到手就谢天谢地了,哪儿还顾得上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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