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一位中年的,安徽农村来的农民父亲,就用自己卖废品所得的钱,供他的儿子去学最现代的谋职技能。

  现在朱凡已经在某邮局谋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尽管收入和他父亲的收入一样很低微,但毕竟的,全家多了一份收入啊!

  某日,朱师傅见了我,吞吞吐吐地问:“你看,如果我想在车棚这一角用些胶板围一处我睡觉的地方,厂里会同意吗?”

  我说:“我不是早就建议你这样做了吗?只管照你的想法做吧,厂里我替你说。”

  厂里的领导也很体恤他一家。

  现在,朱师傅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处——就在门房的边上,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用胶板围的一个箱子似的“房间”。睡在里边,夏天的闷热,冬天的森冷,大约非一般城里人所能忍受。

  现在,这一家人已在北京——确切地说,在我们童影的门房生活了七八年了。除了朱霞,朱师傅、“嫂子”和朱凡,都在为生活而挣钱。不管一份工作多么脏,多么累,收入多么低微,在北京人看来是多么不值得gān,不屑于gān,在他们看来,却都是难得的机遇……

  在风天,在雨天,在寒冬里,在赤日下,我常见“嫂子”替朱师傅清理七个垃圾通道,替朱师傅打扫宿舍区和厂区的卫生。也像朱师傅一样,从垃圾里挑拣出可卖点儿钱的东西。她替朱师傅时,朱师傅则也许往废品站送废品去了,也许另有一份儿活,去挣另一份儿钱了。

  “嫂子”推垃圾车的步态,腾腾有力,显示出一种“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样子。

  这一家的每一个成员,似乎总是那么乐观,似乎总是生活得那么亲情融融。

  有时我不免奇怪地想——他们的乐观源于什么呢?

  当然的,我知道,他们一家人要通过共同的努力,早日积攒下一笔钱,然后回安徽农村去盖房子。

  那须是多大数目的一笔钱呢?

  三万?还是五万?

  他们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呢?

  似乎,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再豁上七八年的时间也不足惜。而且,一定要达到,一定能达到。

  难道,这便是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的因由吗?

  哪一个人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哪一个家庭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但是,有多少人,有多少个家庭,身在到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不谤世妒人,不自卑自贱,不自bào自弃,一心确定一个不超出实际的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生活目标,全家人同舟共济,付出了一个七八年,并准备再付出一个七八年去辛辛苦苦地实现呢?

  我清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在北京也是不少的。

  这一种生活态度不是很可敬吗?

  自尊,自qiáng,自立——于老百姓而言,不就是得像朱师傅一家一样吗?

  十分难得的是,他们还有那么一种仿佛任什么都腐蚀不了的乐观!

  这乐观可贵呀!

  我常对自己说——朱师傅是我的一面镜子。他这一面镜子,每每照出我这个小说家生活的矫情。

  我也常对妻子和儿子说——朱师傅一家是我们一家的镜子。

  相比于朱师傅和他的一家,我和我的一家,还有什么理由不乐观地生活?我们对生活所常感到的不满足不如意,不是矫情又是什么呢?……

  第39节:给哥哥的信(1)

  给哥哥的信

  亲爱的哥哥:

  提笔给你写此信,真是百感jiāo集。亦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屈指算来,弟弟妹妹们各自成家,哥哥入院,十五六年矣!这十五六年间,我竟一次也没探望过哥哥,甚至也没给哥哥写过一封信,我可算是个什么样的弟弟啊!

  回想从前的日子,哥哥没生病时,曾给予过我多少手足关怀和爱护啊!记得有次我感冒发烧,数日不退,哥哥请了假不上学,终日与母亲长守chuáng边,服侍我吃药,用凉毛巾为我退烧。而那正是哥哥小学升中学的考试前夕呀!那一种手足亲情,绵绵温馨,历历在目。

  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吃,只要吃“带馅儿的点心”,哥哥就接了母亲给的两角多钱,二话不说,冒雨跑出家门。那一天的雨多大呀!家中连件雨衣连把雨伞都没有,天又快黑了,哥哥出家门时只头戴了一顶破草帽。哥哥跑遍了家附近的小店,都没有“带馅儿的点心”卖。哥哥为了我这个弟弟能在病中吃上“带馅儿的点心”,却不死心,冒大雨跑往市里去了。手中只攥着两角多钱,自然舍不得花掉一角多钱来回乘车。那样,剩下的钱恐怕连买一块“带馅儿的点心”也不够了。一个多小时后哥哥才回到家里,像落汤jī,衣服裤子湿得能拧出半盆水!草帽被风刮去了,路上摔了几跤,膝盖也破了,淌着血。可哥哥终于为我买回了两块“带馅儿的点心”。点心因哥哥摔跤掉在雨水里,泡湿了。放在小盘里端在我面前时,已快拿不起来了。哥哥见点心成了那样子,一下就哭了……哥哥反觉太对不起我这个偏想吃“带馅儿的点心”的弟弟!唉,唉,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呀,明知天在下雨,明知天快黑了,gān吗非想吃“带馅儿的点心”呢?不是借着点儿病由闹矫情吗?

  还记得我上小学六年级,哥哥刚上高中时,我将家中的一把玻璃刀借给同学家用,被弄丢了。当时父亲已来过家信,说是就要回哈市探家了。父亲是工人。他爱工具。玻璃刀尤其是他认为宝贵的工具。的确啊,在当年,不是哪一个工人想有一把玻璃刀就可以有的。我怕受父亲的责骂,那些日子忐忑不安。而哥哥安慰我,一再说会替我担过。果然,父亲回到家里以后,有天要为家里的破窗换块玻璃,发现玻璃刀不见了,严厉询问,我吓得不敢吱声儿。哥哥鼓起勇气说,是被他借给人了。父亲要哥哥第二天讨回来,哥哥第二天当然是无法将一把玻璃刀jiāo给父亲的。推说忘了。第三天,哥哥不得不“承认”是被自己弄丢了——结果哥哥挨了父亲一耳光。那一耳光是哥哥替我挨的呀……

  哥哥的病,完完全全是被一个“穷”字愁苦出来的。哥哥考大学没错。上大学也没错。因为那也是除了父亲而外,母亲及弟弟妹妹们非常支持的呀!父亲自然也有父亲的难处。他当年已五十多岁了,自觉力气大不如前了。对于一名靠力气挣钱的建筑工人,每望着眼面前一个个未成年的儿女,他深受着父亲抚养责任的压力哪!哥哥上大学并非出于一己抱负的自私,父亲反对哥哥上大学,主张哥哥早日工作,也是迫于家境的无奈啊!一句话,一个穷字,当年毁了一考入大学就被选为全校学生会主席的哥哥……

  第40节:给哥哥的信(2)

  我下乡以后,我们还经常通信是不哥哥?别人每将哥哥的信转给我,都会不禁地问:“谁给你写的信,字迹真好,是位练过书法的人吧?”

  我将自己写的几首小诗寄给哥哥看,哥哥立刻明白——弟弟心里产生爱了!我也就很快地收到了哥哥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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