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枚小币从柜台上滚落到了地上。少女弯腰一一捡起它们。由于她穿着高腰的毡靴,弯下腰很不容易。姿势像表演杂技似的。还有几枚小币滚到了柜台底下,她gān脆趴在地上,将手臂伸到柜台底下去捡……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时,脸涨得通红。她将捡起的那几枚小币也放在柜台上,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庄严地望着青年,仿佛在问:“我用这么多钱还买不下你的颈链吗?”
青年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不由得躲闪她的目光。
他想说的话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全部小币,不足以买下那串颈链的一颗,不,半颗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其实这串颈链并不怎么好。我……我愿向您推荐一只别致的耳环……”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买什么耳环。我要买这串颈链……”
“小姐,您的年龄,其实还没到非戴颈链不可的年龄……”
“先生,这我明白。我是要买了它当做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姐姐,给她一个惊喜……”
第55节:读的烙印(9)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圣诞礼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姐姐啊!我可爱她了!我无论送给她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能表达我对她的爱……”
于是少女娓娓地讲述起她的姐姐来……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将她抚养大的。她从三四岁起就体弱多病。没有姐姐像慈母照顾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她也许早就死了。姐姐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为了抚养她,什么受人歧视的下等工作都做过了,就差没当侍酒女郎了。但为了给她治病,已卖过两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渐渐肃穆。
女孩儿的话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对他却一点儿都不好。出嫁后还回来与他争夺这小首饰店的继承权。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呀!他的姐姐伤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女孩儿噙着泪问。
他低声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么,请数一下我的钱吧。我相信您会把多余的钱如数退给我的……”
青年望着那堆小币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开始数……
“小姐,这是您多余的钱,请收好。”
他居然还退给了少女几枚小币。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gān什么。
他又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将颈链放入它的盒子里,认认真真地包装好。
“小姐,现在,它归你了。”
“先生,谢谢。”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请走好。”
他绕出柜台,替她开门。仿佛她是慷慨的贵妇,已使他大赚了一笔似的。
望着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远,他才关上他的店门。
失去了压店之宝,他顿觉他的小店变得空空dàngdàng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书上,不禁地在心里这么说:“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于你的童话我才变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那一时刻,圣诞之夜的第一遍钟声响了……
第二天,小首饰店关门。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带着他爱读的《安徒生童话集》……
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小城。
圣诞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静静地读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教堂敲响了入夜的第一遍钟声时,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女郎说:“先生,三年来我和妹妹经常盼着您回到这座小城,像盼我们的亲人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颈链还给您了……”
长大了三岁的少女说:“先生,那我也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的颈链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对我是像母亲一样重要的……”
青年顿时热泪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爱,不是就很奇怪了吗?
……
以上五则,皆真人真事,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是的。从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时代,他们曾像维生素保健人的身体一样营养过我的心。第四则的阅读时间稍近些。大约在七十年代末。那时我快三十岁了。“文革”结束才两三年,中国的伤痕一部分一部分地luǒ露给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们中国人羞耻的方面,乃是以许许多多同胞的命运的伤痕来体现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见惯的。“文革”即使没能彻底摧毁我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极大程度上开始怀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为人的法则。事实上经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觉人性善之脆弱,之暧昧,之不怎么可靠了。我已经就快变成一个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并且不得不准备硬了心肠体会我所生逢的中国时代了。
幸而“文革”结束了。
否则我不敢自信我生为人恪守的某些原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不敢自信我绝不会向那一时代妥协;甚至不敢自信我绝不会与那一时代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具体对我而言,我常想,“文革”之结束,未必不也是对我之人性质量的及时拯救,在它随时有可能变质的阶段……
第56节:读的烙印(10)
所以,当我读到人性内容的记录那么朴素,那么温馨的文字时,我之感动尤深。
我想,一个人可以从某一天开始一种新的人生,世间也是可以从某一年开始新的整合吧?
于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于是我又以特别理想主义的心去感受时代,以特别理想的眼去看社会了……
这一种状态一直延续了十余年。十余年内,我的写作基本上是理想主义色彩鲜明的。偶有愤世嫉俗性的文字发表,那也往往是由于我认为时代和社会的理想化程度不和我一己的好恶……
然而,步入中年以后,我坦率承认,我对以上几则“故事”的真实性越来越怀疑了。
可它们明明是真实的啊!
它们明明坚定过我对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们明明营养过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时代变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构也在浑然不觉间发生了重组。我清楚这一点。
我不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并且,可能永远也不再会是了。
这使我经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时期若不曾对人世特别的理想主义过,那么以后一辈子都将活得极为现实。
少年和青年时期理想主义过没什么不好,一辈子都活得极为现实的人生体会也不见得多么良好;反过来说也行。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