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西方人说:“在台湾吃东西有中毒的危险,过街有被撞死的可能。中国人脏、乱、嘈杂、粗鲁”的时候,大概没有几个中国人不勃然大怒的,但是我不,因为我知道,当中国人从东南亚或其他地区回来的时候,他们也说:“哇!那边好落后,吃东西有中毒的危险,上街会被撞死。他们又脏、又乱、又吵,真受不了!”“他们”听了又如何?用自家一把尺量天下的,不仅只西方人而已。这个世界,有丑陋的美国人,也有丑陋的日本人、德国人、法国人,你想,就少得了丑陋的中国人吗?更何况,听到别人批评时,正常合理的反应应该是,先问他说的是否真有其事?若真有其事,如何改进?
在听到西方人的批评之后,或者因民族情绪高涨而勃然大怒,或者特别为了讨好西方而快马加鞭,都是不正常的心理表现。
收音机里听到立法委员说:“我们出去考察,发觉欧美国会议员都有助理,我们没有,害我们很不好意思? .”说得理直气壮,我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他们有,所以我们也要——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今天好像这个现象很普遍:纽约有地下车的涂鸦画,台北也要有,不管有多难看。美国有自由女神,咱们也来个孔子大像,不管是否实际。这是心理上的奴隶。反过来,别人出国深造,我偏不出去,我爱国。西方讲开放容忍,我就偏讲保守的美德;西方人谈尊重个人,我就偏说团队至上。西方愈怎么样,我就愈是不怎么样。
这,也是心理上的奴隶。我们必须除去这个心魔,才能正眼看着西方——他们反核,我们要不要?他们反污染,我们要不要?他们有休假制度,我们要不要?他们讲性开放,我们要不要?每一件事作客观冷静的、不自卑不自大、不情绪反应的探讨,中国人才有可能从西方巨大的yīn影中自己站出来。否则,祟洋或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
原载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中国时报?人间》
“对立”又如何?
农林厅与养猪的老百姓本来有一个契约:猪价看好的时候,政府抽成;猪价低落的时候,政府补助。这个政策是否智举在此不论。最近市场奇坏,农林厅采取了一项行动:片面毁约。而后厅长在报上说:希望农民“体谅”
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
台电决定要建核厂,先用了老百姓几百万的钱之后,再来征求同意。
反对的声làng掀起之后,台电一方面大作广告宣传,一方面说,请大家“体谅”
政府、“支持”政府。
这些政府机械的首长之所以会对民众有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权利作这样的要求。从小学里的公民课本到大街上的海报标语,我们被灌输的观念是:人民对政府要“支持”、要“拥护”、要“爱戴”、要“感激”所谓“德政”。人民与政府的“对立”,是危险的。
这种观念,这样的字眼,不能称为民主吧?!所谓政府,是为我这个市井小民做事的;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监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与成果,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得换人。我凭什么要不分是非,没有条件地去“拥护”、“支持”政府!政府必须以实际的行动来赢取我的支持,他没有权利全面地要求我的“爱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须涕泪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内”的责任。
农林厅片面毁约,能要求受损的养猪户支持吗?政府可以毁约,那么屠宰商是否也可以拒绝缴纳一头猪四五百元的屠宰税呢?屠宰商是否也可以在拒绝纳税之后要求农林厅长“谅解”与“支持”呢?农林厅如果不作补救的措施,而我们赤脚的养猪户、屠宰商又不诉诸法律,这就表示台湾的民主完全没有生根。
台电的作为就更令人心惊胆跳。不管核厂在生态、经济各方面考虑之下该不该建,它在计划未通过之前,就先动用了老百姓的钱,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议论的行为。它更在电视的儿童节目里,利用小学生以稚嫩可爱的声音说:“老师说,核电厂对生态没有任何破坏!”台电真的是把我们的民众当傻瓜来处理。
但是我们的民众是不是傻瓜呢?到大安户政事务所去申请户籍誊本,发觉几十个人背贴背地挤在一个柜台,柜台后只有一个工作小姐埋头苦gān,其他部门的人却轻松得很,谈笑的谈笑,吃糖的吃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正在踱方步的主任找了出来质问。
“你为什么不能增加人手?”主任摆出自卫的姿态,不耐烦地说:“上面编制就是一个人,不能增加!”一个女人扯开嗓门:“那你不能调动别的人来帮忙?你没看到这儿挤得不像话?人家古亭区就不这么糟!”主任生气地回答:“古亭怎么样与我无关!”围在他身边的人愈来愈多,一个满嘴金牙的女人大声说:“那个小姐忙不过来,你这个主任就不能过去帮忙吗?你这算什么公仆?”主任推开群众,走进办公室,砰一声把门关上。
这是令我高兴的一幕。这个主任就是构成所谓“政府”的一部分。像这样缺乏效率、不知检讨、毫无服务观念的政府“官员”当然不少,但是今天的人民已经不是“愚民”。
我很欣喜地看着大学生与学校当局热烈地讨论组织章程,大声地提出反对的意见。我很安慰地看见智能不足儿童的母亲集体到教育部去陈情,慷慨激昂地把现行制度对她们的子女不公平的地方一一指出,要求改善。
有指责,有要求,就算是“对立”,那么对立有什么不好?权利是争取来的。人民如果相信政府是一个需要无条件“支持”、“拥护”、“爱戴’的东西,那这政府也真可以为所欲为了。就是要有“对立”的人民,监督的人民,才可能有好的政府。从前教育不普及的时候,或许政府垄断了知识,民众不得不听政府专家的领导。今天的台湾,“在野”的知识说不定比“在朝”的还多,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能不经沟通就一厢情愿地要求人民“支持”。“拥护”吗?“政府”,通常是个很吓人的名辞,意味着权威、统治,非常的抽象。事实上,政府由个人组成,而只要是个人,就有个人的偏见、私欲、学识的限制、才智的不足。由各种有缺陷的个人所组织起来的政府,可能“完美”吗?人民怎么可以闭起眼睛来,放心地“拥护”呢?汤玛斯?曼写过一篇政治寓言似的小说,描写一个魔术师如何用他的意志与伪装彻底地瓦解了观众的意志。他的政治讯息是:如果没有观众的“默许”,这个魔术师不可能得逞;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默许”,任何独裁者也不可能得势。也就是说,民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必须经过理性的争取,不懂得争取权利的人民,而受独裁统治,那是咎由自取。
有一天搭计程车,跳过马路上一个大坑,受惊之余,这个嚼槟榔的司机往窗外狠狠吐了口痰,骂了一句:“操国民党!”这个司机完全错了;他可以“操”养工处,可以“操”市政府,但路上一个坑,与国民党这个政党何gān?他的咒骂完全不公平。可是,或许有一个可能的解释:他骂党,因为他不知道政府哪一个部门负责那一桩事,路上有坑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找谁负责;换句话说,当他要争取权利的时候(譬如行路无坑的权利),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管道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