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而矛盾就在这里:一个在知识上能够活泼地思考、大胆地创新、勇敢地质疑的聪明学生,可不可能同时在行为上是个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温驯畏缩的所谓“好”学生?如果他敢在课堂上表示物理老师对流体力学的解释不够周密,他难道不会对训导主任追问他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反过来说,一个老师说一他不敢说二的“乖”学生,他可能把老师的实验推翻而自己去大胆创新吗?教育者所不自觉的矛盾是:他们在“智”育上希望学生像野兔一样往前冲刺(当然也有为人师者希望学生在智育上也如乌guī);在所谓“德”育上,却拼命把学生往后拉扯,用框框套住,以求控制。这两者其实不能并存。有高压式的“德”育,就不可能有自由开放的“智”育,换句话说,我们如果一心一意要培养规矩顺从听话的“乖”学生,就不要梦想教出什么智慧如天马行空的优秀人才。“庸材”的“德”育之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育。

  所以我对这个僵死的紧箍咒框框其实没有什么成见。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如果不介意或者甚至于有意培养出一代又一代易于控制操纵的机器人,这个框框很实用、很有效,越紧越好。但是如果制造机器人并不是我们的长程计划,如果我们想为这个民族栽培的其实是思考活泼、创新大胆、质疑勇敢的下一代,那么这个掐死人的框子就非解开不可。

  “吻颊”事件发生之后,报纸舆论固然批评学校过分保守,却称赞教育部“不gān涉”的态度,我很不能理解:这样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虚伪教育,怎么能够“不gān涉”?难道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在鼓励这个高压管训的框框的拴紧?我们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台湾的父母,你又要你的子女受什么样的教育呢,小小年纪就送到国外去也实在不是办法;还是在这个又脏又乱又挤的台湾“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制度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没有人的争取与努力,当然就是梦想!            原载一九八五年六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不gān涉”为什么可贵?何怀硕复兴高中“吻颊记过”的事件,我曾于六月四日在《民生报》,六月十一日于《联合报》各写了一篇文章表示我的看法。我认为姑不论复兴中学校方处分学生,记两个“暗过”一事,是非对错如何,教育部长与教育部能尊重该校的决定,不予gān涉,是正确的,也是比较以前为“进步”的。另一方面,我也曾对复兴中学校方的处理方式,对我们教育某些虚伪、敷衍和落伍,对校长、训导与教师对学生教育上的不人道、不合理处提出了批评。最后我曾说:“学生行亲颊礼而被记过,教育部长尊重校方的决定,不加gān涉,这种领导作风,令人激赏。但对学生施行惩罚的校长与教师,其荒谬与错误,谁来惩戒呢?”我并不主张放任。

  今(二十六)日读龙应台教授《机器人中学》大文,末段说“吻颊事件发生之后,报纸舆论固然批评学校过分保守,却称赞教育部‘不gān涉’的态度,我很不能理解:这样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虚伪教育,怎么能够‘不gān涉’?? .”我觉得在该事件的“舆论”里面,我曾有两篇文字参与其间,有必要说几句话,表示回应。

  龙应台与胡美丽的文章,观察敏锐,析理深入,常有独到见解,发人之所未发。她的社会批评,比长期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所见更广,更深,虽然她是回国客座的学人;她的头脑清晰,文字锋利有力,有一股清刚之气,也有热情与魅力。她狂飚野火一般的批评,大多数我都非常钦佩。

  可能百密一疏,这回她认为教育部应该gān涉才对,但她没有想到教育部长久以来对各级学校事事gān预,使学校(尤其是各大学)只能成为教育部的伙计,毫无自立的权限与独立的jīng神,学校岂不也变成操纵于教育部手中的机器?

  而龙应台是反对中学制造机器人的教育方式的,而学校既成制造机器人的机器,如何能期望学校不制造机器人?学校没有自己的风格,也就没有校风可言;自校长到教师,都应是教育家,而不能有创造性与自主权,便变成教育部办教育的工具。教育的窳败,理所当然。好不容易有一位教育部长尊重校方的决定,不加gān涉,我们如何能不赞扬支持?至于学校的校长教师所推行的教育是“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虚伪教育”,我认为我们要检讨、追究的是这样的校长、教师是如何委派或遴聘来的?通过什么管道,认定什么资格,引来这样的一批“教育专家”?而高中可能是直属省教育厅,也不应直接由教育部来gān预。我所担心的问题是某些荒谬错误的校长与教师,谁来惩戒?我还是不赞成由部长、厅长、局长来惩戒,所以对“长”字辈的人能尊重各级负责人的决定,总是首先表示激赏,而认为这是开明进步。赞美不gān涉,但并不赞成放任。我觉得,教育方面应有一个评鉴委员会,由教育当局召集各级教育界、学术界有关的权威人士组成。(不是由校长、院长、系主任、训导长等“学官”来组成表决部队,因为现在的不少“学官”太政治化,承恩奉旨的话,决议就不容易做到公正。)只有在超然的,有专业知识,有声望,有独立学术身份的权威人士所组成的评鉴委员会,才可能有正确(或比较正确)的评断。教育部长虽然没有进一步表示应如何纠正教育人员的偏弊,但他不gān预的表示,难能可贵;教育的逐步革新,留下希望。如果直接gān预,那么教材、教法、学分、课程? .连教育哲学都要唯教育部是赖,不啻将教育部视为“至圣导师”,教育还有希望吗?我相信龙应台教授深思明辨,绝无这个意思。不过社会上其他人或许会有误解,责怪舆论为什么称赞教育部不gān涉呢?我们要知道集权很有力量,但很可怕;开明似乎无力,但能使生机活泼,希望无穷。我们不能既不喜欢集权,又埋怨开明。事实上,容许大家公开讨论批评,虽然没有力量马上制止弊端,但一点一滴的进步必可积成丰硕的收获。最怕的是不容许讨论批评,某些进步就令人痛心的退缩回去。藉此小文对前此浅见加以一点补充;也表示对龙教授《机器人中学》

  一文基本论点赞赏钦迟之意。

  原载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中国时报?人间》

  我的过去在哪里?

  大有为的台电要在立雾溪建水坝,很多人反对。桃园神社差点被拆了,报纸舆论喧腾了一阵。高雄市的古墙被怪手毁了一段,社会上议论纷纷。这两年来,保护自然、维护古迹似乎成为最新的流行:前年人人穿dòngdòng装,去年个个穿牛仔裙,今年大家都来谈“文明”。而台湾为什么要维护古迹呢?

  报纸说,是为了保持“国际形象”,不能让西方人觉得中国人没有文化。

  动不动就搬出“国际形象”来作为自我督促的标准,泄漏了台湾目前一种缺乏自信的心态:我这样做,别人(西方人)会怎么想?于是一面揣测西方国家的思考模式,一面小心翼翼地决定自己该怎么做。西方讲究人权,所以我们处理政治案件要特别慎重;西方人爱护野生动物,所以我们要节制吃老虎鲸鱼的欲望;西方人珍惜古迹,所以我们也得有一两样,不能太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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