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们之中,多少人有这种楔而不舍的jīng神?譬如在月光笼罩的海滩上看见卡车盗沙——你视若无睹呢?还是恨恨骂一声。继续钓鱼?还是打个电话给警察局就算了事?有多少人会追根究底的,要求政府制止盗沙的行为:

  通知警察局,无效;再试环保局,无效;再试海防部队,仍无效;好,那么从头研究法令,到底海滨的沙地由谁负责。我们有多少人有这种jīng神?前人种树,后人纳凉是件美事;但是你不种树,身后的人又哪里有凉可纳呢?那群少数人的努力或许能冲破僵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能也投入作一点草根里的养分吗?我不知道谁视台湾为家。有人依依不舍地回顾过去的大陆,有人拿着绿卡飞向未来的大陆,有更多的人不想过去,不想将来,也不知珍惜现在脚下的泥土。我是个要làng迹天涯的人,但是深切知道,即使穿着凉鞋的脚踩在土耳其的石板路上,别人问“客从哪里来”时,我只有一个答案:不是湖南,不是纽约,不是慕尼黑。家,可以暂时挥别,可以离弃,可以忘怀,但家,永远还是那么一个。四十年后的台湾,有想走而走不掉的人,有可以走而不走的人,也有一心一意在这儿今生今世的人;不管哪一种,只要他把这里当“家”——心甘情愿也罢,迫不得已也罢——只要他把这里当“家”,这个地方就会受到关爱、耕耘、培养。怕的是,过了四十年仍旧不把这儿当家,这个家才会破落。

  信心不信心。在此而已。

  五颜六色的脾楼又搭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又亮了起来。庄严的人物在演讲,报纸的刊头用红色? .但这是四十周年的光复日,人生有几个四十年?五颜六色之外、欢呼与口号之外,是不是该有——点新的、诚实的省思?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

  野火现象

  菜市场中一地的泥泞。讨价还价的喧嚷夹着刀起刀落的剁声。在菠菜和胡萝卜旁边,居然搁着一本摊开的《野火集》。卖菜的妇人蹲在地上剥玉米。

  “欧巴桑,你在看这书吗?”“勿是啦!”她愉快地回答,“我后生在看啦!

  伊在读大学。”撕掉蒙眼布《野火集》在出书廿一天之中再版廿四次,四个月后,已经迫近五十版,马上要破十万本的大关。文化界的人士咋舌称奇,说是多年来没有见到的现象。书店的经销商说,许多买书人似乎带着一种“使命感”走进书店,买一本给自己之外,还要添一本送人,惟恐读“野火”的人不够多。一位医师告诉我,他买了三百本书四处寄发。学校老师也往往为学生集体订购,作为指定的课外读物。海外的留学生也来信,希望这本书能销到国外。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现象。《野火集》破纪录地、疯狂似地畅销不是一个偶发、孤立的事件。从专栏时期读者反映的汹涌,到成书之后读者“奔相走告”的热cháo,在在都显示这是一个深具涵义的台湾社会现象。很明显的,我们的社会对“野火”所发出的声音有一种饥渴的需求。

  需求什么呢?“野火”是个qiáng烈的批判声音;当批判的对象是自己的时候,就成为反省。“野火”,因此也是个自剖反省的声音。但是“野火”里头并没有任何新鲜的观念。它指控现代的中国人丧失道德勇气,它要求学生争取独立思考的空间,它要求政治的开放与容忍。近代史上,一波又一波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呐喊着同样的话。如一位教授所说:“你的野火jīng神和当年的文星jīng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为什么廿年前叫喊的事情在廿年后还有叫喊的必要?可见我们进步非常有限。”的确,可是这一次的叫喊,在空谷中引起嗡嗡不绝的回声,“野火”由一根小火柴烧成一小片火海,表示这是个不同的时机。或许人们不只是厌倦窠臼本身,也厌倦一次一次叫喊后的失败。在上千的读者来信中,大部分有这么一句话:“啊!你说出了我心中早就想说的话”,然后加上三个惊叹号!!!“野火”显然痛快地供给了情绪的发泄,但是令人心惊的是,在发泄之前,那份情绪有多么堵塞,多么郁闷。

  台湾在蜕变中。曾经是个一元化、权威分明的社会。子女遵从父母,学生遵从老师,人民遵从政府。可是经济起飞了,如果上一代努力的是物质上的独立,那么这一代就追求jīng神上的独立。教育水准提高了,往往子女懂得比父母多,学生青出于蓝,人民所拥有的知识比官僚还高。西方民主文化的冲击更是勇猛直接。里根说卡扎菲计谋暗杀他,台湾的电视就显现:美国记者大声问总统:“你有没有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撒谎。”这种镜头对我们膜拜电视的社会不可能没有影响。头脑再简单的人也会问一声:“哦,民主是这样的呀?”更何况是已经受了教育,宁可自己思考的人。

  经济、教育、外来文化等等,构成伊甸园里的知识之果,台湾的社会大众,是吃过苹果的亚当。吃过苹果,发觉自己的赤luǒ,于是急切地想看清现实,解决问题,但是亚当的脸上绑着一块蒙眼布——吃苹果之前的旧观念、旧制度、旧作法、旧信仰,遮着亚当睁大的眼睛。多少年来不曾经过审查的教条、口号、神话、谎言,密密地包扎着亚当开始流转的眼睛。

  “野火”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撕掉蒙眼布。对“野火”狂热的反响或许也就传达了那么一个简单但迫切、坚决的讯息:我们不要蒙眼布!让子女、学生、人民,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头脑去想。

  在野之声“野火”畅销的主因固然是它反对权威、批判现状的立场,但是为什么比它更激烈、更叛逆的刊物,譬如一些党外杂志,却得不到小圈圈以外的回响?其中人为的因素当然很重要,譬如查禁的问题;最主要的因素却在于这些杂志本身的限制。一方面,歌颂权威、膜拜现状的书籍刊物对厌倦蒙眼布的人缺少吸引力,因为它的出发点与目的地都是一种意识形态。

  另一方面,一些党外刊物,虽然标榜批判,却无法把读者完全争取过去,因为它往往也是以一个特定的意识形态为出发点,以某个政治结构为目的地;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目的,但是反宣传可以变成宣传,反教条可以变成教条。如果没有较开阔的胸襟,较长远的眼光以及对理性的坚持,蒙眼布换了颜色还是蒙眼布!而吃了苹果的亚当所急切、不耐、引颈盼望的,不只是换一块蒙眼布!

  我们不能没有党外刊物,因为它是一个制衡的声音。从“野火”的现象看来,我们更急迫地需要第三种声音,一个不以单一意识形态出发、没有政治野火、真实而纯粹的“在野”之声。这个声音通常由关心社会的知识分子所发,可是在今天的台湾,这个声音,不是没有,但微弱喑哑。知识分子或者受制于qiáng权而不敢作声,或者屈服于作官的私欲而婉转歌唱,或者受挫于尝试的失败而灰心隐退;仍旧在努力中的,只能支支吾吾、避重就轻,貌似前进的《野火集》并不例外;或者倒过来说,“野火”这么一本鼓chuī最基本的民主观念的书都能引起这么大的震撼,不是“野火”前进,而是这个社会落后;不是“野火”的声音特别清越,而是这个社会根本缺乏嘹亮的在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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