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高中时代,只要是有学生在书包上挂些不起眼的小铃铛或缀些小花朵马上被教官没收。有自称是哥哥表哥表弟的男生打电话或写信到学校的,那个被约的女生绝对有义务向那些“三姑六婆”们把身家仔仔细细jiāo代清楚,把动机解释清楚,下次不予再犯。

  若在街上与男生走在一起勾肩搭背者,一律予大过处分。

  只要是穿着校服,就不可以去西门町逛街,去看电影,逛书店买书倒是可以啦!只要是身为学生身份的,该去什么地方和不该去什么地方,各位同学应当分野清楚。(结果部分同学很聪明,把便服放在袋子里,放学后马上换掉去赶场电影。结果不是被门口的纠察同学登记名字,便是在早晨朝会搜书包时被没收了去。)龙教授,有时我好恨生为台湾的中国人,为什么我的父母不是留洋华侨?’我的宝贵的少年时代几乎是在“铁窗”里度过的,留了那么难看的西瓜皮,及膝的黑裙,看本《京华烟云》都是偷偷摸摸的。

  十五岁那年看到赫塞那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初恋的青年;实践着伟大英雄的行为,却没有能力去履行日常的无聊乏趣功课”。我就泪眼汪汪。二十一岁看到《夜游》里的麦珂说的:年长的人在死亡的威胁下对年轻人嫉妒得要死。他们除了想尽办法折磨年轻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出气的法子了。

  真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来。

  我暗下立誓:将来绝不生小孩,要不,就把小孩弄到国外读书。我不能忍受我将来的孩子是生活在没有阳光,没有绿坪大树,没有河流,没有篮球、钓鱼竿的少年生活里。

  而且如果不幸让他碰上了那些性格怪异的、虚伪的、假道学的为人师者(老实告诉您,教师不正常的很多。只要有这种奇怪的教育制度在,就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人员助纣为nüè),那么我倒是宁愿让自己的孩子休学在家自读。

  龙教授,我们该怎么去拯救那些孩子,以及我们未来的孩子的孩子?

  (注:最近看到某国小女生惨遭教师qiángbào案后,内心实在愤怒:可恶的教师,愚蠢的学生和家长,腐败的教育。)

  一九八五、七、廿

  学生不该有自由

  龙应台女士,

  《机器人中学》发表以后,深受同学欢迎、喝彩,但我认为您所说也并非完全合乎“中庸”。

  首先文中提到校规问题。我认为学校并非“学店”能让我们任意胡来,现在规定短头发,学生就gān方百计想使头发长。有朝一日规定可留长头发,同学更会有一些歪主意,想变换一下发型。到时候,披头、嬉皮整个学校都是,这如何教学呢?至于衣服卷袖的事情,我的学校也有人卷,教官训导也没有禁止,但卷的人五十人仅可找到一二人,难道夏天只热到他们一二人,其他四十八人全无感觉?这我可以大胆告诉你,这些人只想标新立异。学校又不是服装展示会,想要漂亮回家再耍,何必来学校花枝招展。而且有些乡下学校贫富相差并不太小,你一些较富有穿些较高级的,难不会造成穷学生的自卑?中学生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如果不加以限制,难免会流于放纵。

  如果不以校规稍加框起来,您想会流于什么情况。如果没有教官训导加以管教,则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我们要怪只能怪那些执行错误的人员。

  学生、军人、公务员是没有自由可言的,难不成规定短头发、穿制服,就会限制一个有“思考”能力的同学发明新东西。笑话!天大的笑话!难不成遵从师训就是懦弱。

  那为什么还要念前人留下的东西?我想这个“框”只能把我们推入正道,并非限制我们的思想。我想创新大胆不是用在和校规对抗的,是用来改进我们的生活。

  至于吻颊这件事,至今我仍然想不通,我们并非西方人,有吻颊这个必要吗?

  最后

  祝万事如意

  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

  其思也“利”,其行也“险”!

  龙女士:后辈乃一私立大学法律系的准毕业生,此时正忙于准备毕业考试。惟今日拜读大作:《“对立”又如何?》之后,顿感若有百万瓦电力之冲击,震撼之大,莫可言喻。故暂搁书本于案边,不忌文笔之拙劣,疾疾振笔,以表“支持”与“拥护”。

  “对立”又如何?只要立于法律基础,即使是赤足的养猪农民,何惧于“霸道”的政府。惟中国台湾政府的权威由来已久,令老百姓惧怕,何敢轻言“对立”,今见贵君仗义直言,且又登载大报副刊之“义文”,直教后辈肃然起敬,老百姓们必然也竖起大拇指,敬称贵君为文学界之女侠。

  地痞流氓似的政府事业单位,挟其“老大”地位,为所欲为。水、电、电信单位的附从契约,本就不合法律公平、平等之性质,其种种又为民生必需,老百姓能拒绝吗?老百姓埋怨又能如何?要“对立”,谁又戴得住“反支持”,“反拥护”,甚至“反政府”之帽子呢?近日中油公司又要抬高天然气之单位价格,其负面影响,岂不鼓励老百姓多用“定时炸弹”——瓦斯筒吗?唉!其思也“利”,其行也“险”啊!

  “中医师考试泄题案”近日总困扰着后辈之心思,后辈虽不敢断言有无“贿赂”之事实,但“泄题”事实是存在的。题目如何在层层严密的关卡事先流出?补习班负责人的钱给了谁?这是社会大众想知道的,也是司法单位该给社会大众jiāo代的,绝非一个“违反补习教育法”的判决,就能朦庇事实的真象,转移案件的焦点。社会大众不是好见高级“公仆”丢官受处罚,而是希望政府及司法单位共同维持考试的公正性,及保障大多数善良应考入合法(宪法赋予的)的,平等的应考权。社会大众只不过希望法律给予那些侵害考试公正性、公平性的违法人员适当的处罚。老百姓不是愚民,政府怎能“愚”民呢?!

  权利是争来的。惟贫弱(知识或力量)的老百姓何德何能去和政府争呢?有力量的人士又有多少想到人民权益去和政府“对立”呢?后辈乃一位本该“乖乖念书”之学生,惟素日于社会众人之事甚为关注,或有不平处,或有失望处(以上所指皆为政府之行为),终因欲诉无门而郁积心室,今读贵君之大作着实感动,故冒然书信,聊表敬佩之意。莽撞、不当之处尚祈见谅!伏乞,敬请

  文安

  五月十九日

  从祖师爷开始吧!

  龙老师:收信平安!

  常常拜读您的文章。每每心神大振。今日“人间副刊”又见———《不会“闹事”的一代》,于我心有戚戚焉,沉思良久。我对我这一代的青年,所接受的教育模式、思想体系,心智人格的发展,有许多不满。今日,终于见到有人代我说出内心的话,(应该是代所有年轻人说出内心的话),谢谢您。

  其实,不是我们“不会”闹事,而是我们“不敢”闹事。小时候,父母禁止我们“闹事”——小孩子懂什么,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少噜嗦!入学后,接受“斯巴达”教育,大家行动一致,思想一致,朝着导师为我们设定好的“模式”去发展。老师惟恐学生“闹事”,若有“见解独特”、“思想突出”者,视为“大逆不道”,将“闹事”学生称为“问题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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