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9)
客厅里的百叶窗依然低垂,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奶水再次如同无法抗拒的cháo水般溢出,带着一股特有的韵律,力量之qiáng,似乎洗净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我缓缓醒来,安稳地往后一躺,却因想不起作者是谁而有点苦恼。家里一片沉静,壁炉嚓的一声熄火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得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走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双脚赤足踏在木板地上。“别开灯。”诺拉说。“好。”布丽走过来,手指轻抚保罗的脑袋。“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如同往常一样惊讶地听到这个名字。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像手环似的挂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几星期的小宝宝悬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间的一份子,所以拒绝马上帮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里读过这回事。“保罗。”她大声地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硬实、确切、温暖,恰如船锚。她又轻轻对自己加了一句:菲比。“他饿了,”诺拉说,“他总是饿。”“啊,看来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几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么吗?”“或许是一杯水吧。”她边说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房间。她居然希望向来跟她大相径庭,被她视为对手的妹妹相伴,想来真是奇怪。但这是真的。布丽虽然才二十岁,但她顽固、倔qiáng,而且极有自信。诺拉经常觉得布丽才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跟一个住在街对面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是个单身汉,年纪是布丽的两倍。大家认为药剂师年纪较长,应该知道对错,所以归咎于他;大家也怪布丽太野。布丽初中时忽然失去父亲,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最脆弱,难怪会变坏。大家预期这场婚姻早早收场,而且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然如此。但大家若猜想一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诺拉还是个小女孩时,外面的世界就已经起了变化。布丽不但没有如同大家所预期的羞怯、惭愧地回家,反而申请进了大学,还把名字从布里吉特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后者听起来顺耳,感觉轻盈而自由。这场令人颜面尽失的婚姻让她们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母亲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机长,搬去圣路易,留下两个女儿自力更生。唉,最起码我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她边说边抬头看看诺拉,她正将瓷器装入纸箱。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huáng色的树叶如雨般飘落,她泛白的金发如同轻盈的云朵,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显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个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yīn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胆识也令她大吃一惊。她气社会规范变了样,布丽多少因而得逞,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整件丑闻而受到惩罚。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她又是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始终是个好女孩,向来都如此。她一直跟父亲很亲,父亲是个温和、缺乏组织的人。他是研究羊的专家,不是成天呆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阅读期刊,就是到户外研究,站在一群双眼怪异、歪斜、泛huáng的羊群中间。她很爱他,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弥补他对家人的疏忽, 赔偿母亲对于婚姻以及嫁了这样一个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觉得应该补偿自己。父亲去世之后,这股让一切变得完美、整顿世界的冲动变得更加qiáng烈。因此她继续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毕业之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嫁给戴维之后就开心地辞了职。他们在“沃尔夫威尔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旋风式地成婚,称得上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举动。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镯几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礼拜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诺拉生闷气,qiáng迫自己不响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又心怀忌妒。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课,跟路易斯维尔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然后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布丽再次登门造访,而且带来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她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这些东西。一听说诺拉打算亲自喂奶,她还带来油印的哺rǔ指南。诺拉很喜欢布丽来访,她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更庆幸得到布丽的支持。在1964年那个年代,喂母rǔ是个相当前卫的念头,她很难找到相关信息。她们的母亲拒绝讨论此事,缝纫班的女人们说她们会在浴室里摆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听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游走于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她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赤luǒ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rǔ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倡导母rǔ营养价值的专栏。喂母rǔ再自然也不过,也是哺rǔ动物的天性,布丽解释道。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哺rǔ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jiāo配或是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层次),诺拉就满脸通红,想要起身离开。布丽端着放了咖啡、新鲜面包和奶油的托盘回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泄过肩。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上,修长白皙的双腿缩在身子下。“戴维走了?”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chuáng。”“你认为他花这么多时间工作好吗?”“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回绝了。“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好。”“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我?老实说,我没事。”布丽摇摇手。“你不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次批评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了她。“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没有其他人跟我说话。”“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都有人想跟你说话。”“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罗,我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有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她停下来,喉头忽然一阵紧缩,打断了她的话。“每个人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全都纠缠在一起。大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诺拉把保罗举到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