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这办法果然灵。但是谁也没有再去问羌江钓徒关于“远房姓吴的靑年”的事。

  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1〃…咋个摆嘛1……”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帐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鄕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揎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躭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一一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一学论断,我们一时无哏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的样子,半天才bī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罗,算罗,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足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怠大家的意见。“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踅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热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欠我们随便翻翻,嗖,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原来无是楼主足一个有心人,他旣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佶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凡,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jiāo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蚕量不轻,按毎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扳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足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扳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先念第一页上无是俊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jiāo也。自金抄江畔归,寓我家,竞曰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问将何之,笑而不答,惟将其旧作一本,jiāo我保存。临别语我:“此去逍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乜。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逢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丙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X藏之篋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妃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亲仇记

  南方的雨。南方雨季的雨。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猕猕濛濛,无边无际。象有个仆么人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chuī来的热凤,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夭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浙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象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亍一个有着紧要事馆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象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踩,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槍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抻秘奠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一呢?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眢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dàng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日的bào哂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夭;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bào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夭,当huáng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夭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眾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chuáng,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gān饭和可口的又敔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斯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濟,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gān盐huáng豆甚至醃山jī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描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冼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gān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荼,亲热地jiāo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谀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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