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破城记(10)

  哈哈,这实在太妙了,太有趣了!这也太叫人痛快了!县太爷jīng明一世,竟然也糊涂一时!

  我们马上把视察委员的这个宝贝皮包、那一堆烂字纸、那剃头的家伙,当然还有那一颗宝印和那一张派令一起拿到办公室里去了。

  这时办公室里已经来了许多同事,都围过来看稀奇。我把那颗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红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细看派令,原来是用油印jīng心仿印的,这张派令原来是视察委员——不,鬼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假造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的办公室简直成了“面部表情展览会”了,有的抿着嘴在微笑,有的眯着眼在痴笑,有的大张开嘴哈哈笑,有的用手按着肚皮笑,以免有发生爆破的危险。也有莫名其妙地在同事背上擂几拳头,表示痛快的。只有我们的补疤圣手没有笑,他正拿着那一颗官印和那一张油印派令,在品评人家伪造技术水平的高低呢。小卫也没有笑,他只顾站在门口欣赏我们这个“面部表情展览会”。

  我们正在又笑又叫,县太爷忽然走进来了,当然在他后面还跟着师爷。县太爷着急地用手指着后花园,生气地、但是小声地责备我们:“吵什么?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责不贷!”

  我们都赶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做声。补疤圣手也赶快把那颗印和派令放在县太爷的办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县太爷走近办公桌,拿起那颗官印来。县太爷是何等jīng明的人物,从那颗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他还qiáng自镇定,坐在椅子上,细看那颗假官印,又拿起那张派令细看一下。

  “呜——”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

  师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县太爷的手里拿过那颗印来看了一下,也几乎站不住了。但是这一场打击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头上的,他只晕了一下就镇定下来,并且赶快去唤醒县太爷。

  县太爷醒过来了,发疯似的站起来呼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又把那颗假官印看了一下,并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颗官印或者说那块gān肥皂捏得变了样子,丢在地上。他还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烂,也丢在地上,恨恨地骂:“妈的,老子要……”

  “嘘——”师爷阻止县太爷,用眼神向后花园瞟了一下,县太爷的理智才恢复过来了。啊哈,他才想起那个假视察委员正在客房睡觉呢,这不是他的手心捏着的麻雀吗?他忽然凶恶地叫:“把他给老子抓出来!”

  小卫本来是笑着的,一听就变成很严肃的样子跑到县太爷面前说:“他一早就提着一个绿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说是去乡下密查种鸦片烟的。”

  “啥子?提个绿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他不住用拳头打自己的头,好像一切问题都在于他的头没有给他办好事情。他用脚想去踩烂那颗令他难堪的肥皂印。师爷赶快从地上捡起那颗肥皂印和派令,说:“慢着,还要留着办案子!”

  师爷皱着眉头把那张派令看了好一阵,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阵,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县太爷的耳边嘀嘀咕咕说几句什么,只听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县太爷听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凶恶的绿森森的火光来,咬牙切齿地叫:“哼,一定是的,一定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他对师爷叫,“快点,派人去东门追,把这个共产党给我抓回来,给我杀呀,给我砍成八大块呀!”

  破城记(11)

  我们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师爷遵命出去布置了。县太爷转身对小卫叫:“快点去县党部叫郭书记长来!妈的皮,他管的啥子事哟!”

  小卫也出去了,县太爷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空气十分紧张。我们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共产党的活动在我们这个县是久有历史的,几年前红军从我们这里走了以后,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游击队,忽隐忽现、忽东忽西地在大山里活动。这两年也打过不少仗,游击队拔过地主的寨子,打过区公署,开过一些仓。为对付这支游击队,专区还从保安团里拨来一个保安大队,专门住在县里;也下乡去捉过不少老百姓回来砍了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不久以前,听说保安大队把这支游击队撵到几百里以外的大山里去,完全打垮了,还抓回十几个共产党员,押在死囚牢里,其中还有不大不小的头儿。怎么县太爷却说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呢?

  过了一阵,郭书记长来了,他把那颗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细研究一阵,没有说话。县太爷却不耐烦了,平时县太爷对书记长总是很客气,今天却大动肝火,开起huáng腔来:“看你管的啥子事,共产党活动到县衙门里来了,你还一天到晚抱着你那个婊子睡觉,哼!”

  捉拿共产党是书记长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这样大的漏子,他是脱不掉gān系的。他虽然不像县太爷那样,昨晚上给这个假视察委员塞了“包袱”,遭到物质上的严重损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县防治共产党的机密大事向这个共产党汇报得一清二楚了吧,这却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经很着急了,一听县太爷没有好话,也生起气来,回敬了县太爷两句:“我倒要请问一下哩,是哪个糊里糊涂把共产党恭恭敬敬接到县衙门里来的?唵?”

  “哼!”县太爷正要发作,师爷回来了,马上给他们解jiāo,把他们两个都劝到后花园客房去。起初还听到他们两个在你咬我,我咬你,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认真去视察现场去了。过了一会儿,师爷出来把昨天进来向县太爷报告“来了”的马弁和昨天在衙门口大叫“敬礼”的卫兵叫进去盘问去了。显然,昨天要没有这两位下人过于积极的活动,也许县太爷不致造成这样大的错觉。又过一会儿,师爷又出来叫小卫去回话,小卫却还没有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口跑进来一个政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对师爷叫:“师爷,师爷,视察委员来了!”

  “什么?”师爷正莫名其妙,县太爷和书记长在里面听到了,三步当两步跑了出来,县太爷大声叫:“视察委员在哪里?给我抓进来,快点给我抓进来!”

  书记长也大叫:“把这个共产党抓进来!”

  师爷也跟着叫:“抓进来!”

  那个政警跑出去,一下子就把视察委员抓进来了,他死死地扭住视察委员的衣领不放,小卫也在帮忙又拖又拉。

  视察委员身不由己,被拖了进来,他在大骂:“你们是什么混账东西,这样胡闹?”

  视察委员气势汹汹地摆脱了政警和小卫的挟持,大踏步走向前来,大声地问:“你们哪一个是县长?”

  县太爷走向前去,奇怪地望着走进来的这个怒气冲冲的人。那个人把一封盖着大官印的公文送到县太爷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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