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象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到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jiāo: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扎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巴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的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争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làng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好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个偷情,真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尤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真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抠密拣个huáng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要齐整,妆音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俱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脉脉殿chūn残,争赏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未,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着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后堂有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唧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到家中,叔父先已别聘,qiáng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来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