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二拍_[明]凌濛初【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明]凌濛初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袋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鬟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处,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美人道:“张氏一家亲威,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姬,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在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分付快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làng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郎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那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庸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

  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晚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儿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这个诗怎么叫得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菲提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huáng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蓬寒罢钓,月辉霜析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间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晓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威在此地方?况亲威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一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gān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dàng?”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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