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的老吃客,有时打算请外地客人吃戴长生板羊肉,都要先期预定,否则去晚了难免向隅。敝友叶曼云兄是南浔叶家滨大族,跟戴家有累世姻谊,所以双林之行,吃到了上品板羊肉,而且参观了他们割烹过程。敢情煮羊肉不用金属釜鼎,而是特制的一种平底长方形的石槽,其形状就像古代用为外棺的石椁,把宰好的羊,先斩头去尾截掉四肢,刮净羊毛,把整只羊分成两片,用削好的宽竹片像风鱼腊鸭一样,把羊肉片子摸得平平整整,放在石槽子里,大石槽放四只(八片),小石槽放两只(四片),所用作料各家都有秘不传人的配方,由自己人兑好份量,在石棺底下点起木柴来烧煮(据说用松、杉、榆、桦,还有不同的名堂,当然烧出来的肉味,也各有不同香味,镇上的食家一尝便知,是那家烧的)。石槽厚重,虽然柴gān火烈,因为石釜传热迂缓,名为烧煮,其实石质坚厚,不渗油鲜,等于文火煨炖,每天从傍晚炖到第二天黎明,皮煨得晶莹透明,肉煨得滑香温润,香气内蕴,既苏且嫩,起槽折骨,放在白案子上,冬令互寒,凌晨尤为沧涔凛冽,刚出锅的热羊肉,不一会就变成望若缕冰,入口苏融,驰名远近的板羊肉啦。曼云兄说,有一次天没亮到店里约他的令亲赶早班船去杭州,正赶上羊肉出锅,拿刚出炉的草鞋底烧饼,就烫嘴的板羊肉吃,肥甘适口。这一顿可遇而不可求的晨餐,是他毕生难忘的。
湖州除了板羊肉是当地特产外,湖州粽子也是全国知名的,台北卖的烧肉粽除了一部份是台湾口味外,此外像九如一类的饮食所卖的粽子,差不多都是以湖州粽子作号召,由此可以证明湖州粽子流传之广啦。
湖州有一家著名的茶食店叫“褚大昌”,据说褚家就是以卖粽子起家,后来才开茶食店的,在湖州褚老大的粽子也是一绝,要说褚大昌也许没人知道,要说褚老大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褚老大最初是夜间河街叫卖猪油豆沙甜粽的,他做的粽子,糯米拣的jīng绝不会羼有沙砾,豆沙洗的细,吃到嘴里甜度适中,不太甜也不腻口,尤其粽子包扎的松紧,恰到好处,糯软不糜,靠近豆沙的不夹生,靠近粽叶不沾滞,这是别家粽子做不到的,因为生意越做越兴隆,过后又添上板栗jī肉粽、火腿猪肉粽,虽然训练一批人手,专门包扎甜咸粽子,可是他家茶食店门口,每逢年节,经常还是要大排长龙呢!
我在上海跟曼云兄共事多年,他每年总要同乡省亲两次,每次同到上海,大包小包差不多塞满一大网篮,全是吃食,除了戴家老店的板羊肉,褚老大的粽子外,还少不了桂香村的黑芝麻苏糖,稻香村的核桃云片糕,野荸荠的百果糕,人人都说苏州茶食细巧jīng致,可是以上几品茶食,味道似乎比湖州做的尚觉稍逊,目前浙江下三府(湖州、杭州、嘉兴,旧称浙江下三府)旅台人士甚多,想起腴滑不腻的板羊肉,jīng美醇烂的肉粽,就不是耽于饮食的朋友,也不能无荨鲈之思吧!
唐鲁孙随笔集之《酸甜苦辣咸》
武汉三镇的吃食
武汉三镇,从历史上看,在三国时代,龙争虎国,已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形上来说,地处大省通衢,长江天堑,水运总汇。开埠既早,商贾云集,西南各省物资,又在武汉集散,所以各省的盛食珍味,可以比美上海,靡不悉备,因而武汉跟北平一样,谈甜咸小吃多到不胜枚举,可是要找一家真正湖北口味的饭馆,就是湖北老乡,还不一定能指出那家是真正湖北馆子,当年上海有一家“huáng鹤楼”,现在台北有一家“京殿”,据笔者所知,正式挑明是鄂省口味的,也不过仅此三两家而已。
汉口青年会对门有一家三层楼的饭馆,叫“大吉chūn”,楼宽窗明,大宴小酌,各不相扰,整桌酒席是江浙口味,小酌便餐,则cháo汕淮扬兼备,cháo州厨师做鱼面是久负盛名的,大吉chūn的大虾局包翅,一般吃客都公认是他家招牌菜,鱼翅发到适当程度,用火腿jī汤煨好,然後再用明虾来局,翅腴味厚,虾更鲜美。当时青年会总gān事宋如海非常好客,遇有嘉宾莅临汉皋,总是信步到对门大吉chūn小酌,虽然是小吃,他经常喜欢点一只大虾局包翅,那时物价便宜,所费不多,小吃而用包翅算是够体面的了。梅县谢飞龄兄当年任大智门统税查验所所长,他说:“想不到在汉口能吃到真正他们家乡(cháo汕)菜,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蜀腴”顾名思义当然是四川口味的茶馆,老板刘河官是四川成都觞园少东家,出川到汉口来闯天下,想不到一pào而红,在民国廿年左右在汉口请客吃川菜,非蜀腴莫属。后来阿官年事渐高,就不大亲自上灶掌杓啦,可是遇有知味之士,他还是抖擞jīng神不吝一显身手。他最拿手的菜是水铺牛肉,据说是跟家里一位老佣人学的,他先把两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剔筋去肥,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绍酒稀释,加盐糖拌匀,放在滚水里一涮,撒上白胡椒粉就吃,白水变成鲜而不濡的清汤,肉片更是软滑柔嫩,比北方的涮锅子又别具一番风味。这道菜,肉要选得jīng,片要切得薄,作料要调得恰当,水的热度更有开肉的老嫩,看起来虽然简单,可是做的恰到好处还真不容易。笔者在蜀腴吃过一次后试做了几回,不是肉老,就是汤里沫子多,始终没摸到这道菜的窍门。后来来到台湾,才知道张大千先生府上也善制水铺牛肉,并且列为大风堂名菜之一。
蜀腴的青豆泥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一道甜菜,这道菜先把青豆研得极细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浆,然後把豆泥混入,速炒带搅,渐渐把泛上面的浮油滤净起锅,用大磁盘子盛起上桌,翡翠溶奖,细润柔香,这个菜看起来不烫,可是不明究竟的人,吭呛一口不单嘴里起泡,甚至咽下去还觉得胃肠火辣辣的呢,所以这道菜只能用盘而不用盅碗,就是利於早点散热,不会让客人把舌头烫了还有苦说不出呢!记得闽台菜都擅长做八宝芋泥,有一家菜馆用中海碗盛芋泥上桌,楞是把一位女宾烫得直叫唤,宾主同感尴尬,堂倌更是不知所措,岂不是大杀风景。
汉口满chūn有一家福建酒馆叫四chūn园,他们自夸灶上掌杓的头厨是福州广裕楼重金礼聘来的,广裕楼在福州来说,可算首屈一指的饭馆,从前有句俗语:“到福州没吃过广裕褛的菜,福州算白来一趟”。可见广裕楼在福州牌匾有多硬了,不管四chūn园的大师傅是否真是广裕褛出身,可是做几只福州菜,确实花样翻新,特别清慡。当年笔者最爱吃他家的白片jī,这道菜他们真能不惜工本,成年留有一锅老母jī的炼扬,然後把两斤重未下过蛋的雏jī,收拾乾净,放在大锅炼汤里盖严煮熟,连锅放凉备用,等上菜的时候才开锅拆jī切片,装盘飨客,原汤原汁,自然是腴润味纯,比一般饭馆的白片jī,放在白水里煮熟,立刻登盘荐餐的味道,自然是有天壤之别了。
另外有道蒜办炒珠蚶,珠蚶选得大小一致,猛火快炒,鲜腴鱼嫩,拿来下酒,隽美之极。当年武汉绥靖主任公署办公厅主任陈光亲最爱吃珠蚶里蒜办,我们有时同去,蒜办炒珠蚶必定要双份多加蒜办,他专吃蒜办,我专吃珠蚶,何雪公(成浚)常笑我们说:“古人有同chuáng异梦,你们两人可算同养异味了。”何陈两位现在都做了古人,想起这句笑谈,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