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就可以重新解释一下已有定论的历史。比如李白那首《静夜思》,他说的“chuáng”,就是马扎。他的语境非常清晰,动作清清楚楚,李白拎着一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在明月下思乡。
我们躺在chuáng上是没办法举头和低头的,顶多探个头,看看chuáng底下。如果你对中国建筑史有了解,就知道唐代的建筑门窗非常小,门是板门,不透光。宋代以后才出现隔扇门。中国现存的唐代建筑,全国有四座,比如山西的佛光寺、南禅寺,都是现存于世的唐代建筑,大家有机会可以去看看。而且,唐代的窗户非常小,月亮的光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尤其当你的窗户糊上纸、糊上绫子的时候,光线根本就进不来。所以李白说得很清楚:我在院子里坐着。
杜甫有一首写景的诗,对李白这首诗做了一个诠释。杜甫的《树间》:
岑寂双甘树,婆娑一院香。
jiāo柯低几杖,垂实碍衣裳。
满岁如松碧,同时待júhuáng。
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chuáng。
杜甫说得非常清楚:我衣服上都沾上树叶上的露水,都不记得在树下坐了多少回了,说的是室外。
其实李白还有一首流传甚广的《长gān行》,开头这样写: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chuáng弄青梅。
诗中以小女孩的口吻说:我小的时候,拿了一个马扎坐在门口,折了一支花,在门前玩耍。小男孩骑着竹马,围着我绕圈起腻。说得多清楚啊!一般的书往往解释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讲不通了。小女孩坐在门口玩,“折花门前剧”,剧是戏剧,当玩耍讲。“郎骑竹马来,绕chuáng弄青梅”——下一个镜头进屋了,小男孩围着一张大chuáng转。好像很蒙太奇,很电影化。这种解释根本不通。且不要说当时的chuáng是顶着墙放,根本不能绕圈儿转,就算可以转,小男孩围着小女孩很暧昧地转来转去,也不是李白的原意。这句诗是成语“青梅竹马”的来历,表示两小无猜。
我们一提唐诗,就说李白、杜甫、白居易。白居易也有一首《咏兴》,对李白所说的“chuáng”也做了诠释。这首诗是长诗,有点儿像打油诗。开头几句:
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chuáng。
chuáng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
白居易说得很清楚:水上有一条小船,小船上有一个胡chuáng。下面由于唐诗韵律、字数的限制,他不能说“胡chuáng前有新酒”,只能说“chuáng前有新酒”,我自己边倒边喝。诗中的“胡chuáng”与“chuáng”明显指一个东西。
我们对《静夜思》的误解,来自于我们起居方式的彻底变化。千年之后,我们不知道我们民族已彻底告别了席地坐。古代很多名词是一词多用,今天很少有这个现象。今天,由于文化的进步,名词都尽可能分类。一个事物就是一个名词,说得很清楚,不清楚就要用附加词。古代不是这样,古代的一个名词可能代表多种事物,比如“chuáng”。
李白还有一首小诗,很有意思。其中一句说:“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chuáng。”(《寄上吴王三首》)这里有一个动作:挂。意思就是马扎折起来,可以挂在墙上。从这一点来说,我们要了解过去的社会,就一定要了解它qiáng大的文化背景。
其实,早在隋朝,胡chuáng的名字就发生了变化。《贞观政要》有这样一段记载,唐太宗说:“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谓胡chuáng为jiāochuáng,胡瓜为huáng瓜,筑长城以避胡。”隋炀帝有鲜卑血统,反而特别忌讳胡人。他下令把胡chuáng改名。因为胡chuáng腿部jiāo叉,所以改为“jiāochuáng”。同时,隋炀帝又改了很多其他物品的名字。比如说我们吃的huáng瓜原来就叫胡瓜,蚕豆原来叫胡豆,绵羊原来叫胡羊,核桃原来叫胡桃,等等。
但是,当政府下了政令以后,民间适应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才能彻底执行。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国家公布实行公斤制,但是我们今天仍习惯于市斤制,就是老百姓说的“斤”。现在建国五十多年,政府多次下决心要改,都未能彻底改过来。除了新疆和云南这些边远地区,现在实行公斤制,内陆地区大部分还是习惯用市斤。如果你去买jī蛋,一定说“我买二斤jī蛋”,肯定不说“我买一公斤jī蛋”。最近几年,政府又说要更准确些,说“千克”。你跟售货员说“来两千克jī蛋”,那个售货员肯定看着你,不知道你要gān嘛。其实你就是要买四斤jī蛋,但是你不好好说,你非说“来两千克jī蛋,是国家让我说的”。这话听着就很别扭。
由此可见,民间要把一个习惯词汇改过来,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到了唐代,甚至更晚,虽然政府已将马扎的学名改成了“jiāochuáng”,但老百姓还是一直叫“胡chuáng”。比如,现在山西、河北等地,对小凳子、小马扎还保留了这种古老的称谓,称为“小chuáng”。
【胡chuáng到jiāo椅的演变过程】
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概念:“chuáng”,在早期是坐具,不是卧具。《说文》中解释:“chuáng,安身之坐者。”说得非常清楚,chuáng以坐为它的主要功能。
明代人程大昌在《演繁露》里说:“jiāochuáng以木jiāo午为足……足jiāo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敛之可挟,放之可坐;以其足jiāo,故曰jiāochuáng。”“jiāo午”,午是中午,“jiāo午”指中间jiāo叉,“jiāo午处”是指胡chuáng腿部中间jiāo叉的位置。
唐代是中国人的起居习惯发生巨大变化的一个时期。从东汉开始就有“胡坐”的记载了,从东汉一直到唐,是完成中国起居变化的一个漫长过程。唐代加快了变化的速度,为什么呢?因为唐代的经济发达,外来文化迅速增多,人们的生活频率加快。比如我们今天的生活跟过去比较,今天的生活频率非常快。我们今天一年接触的事情,可能过去十年才能接触到。
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了解中国绘画史的人都知道这件国宝。在这幅画里,韩熙载五次出现,三坐两站。其中有一次是盘腿坐在椅子上,盘腿坐是一个习俗。比如在陕北乡下呆惯的人进了城,他总愿意蹲着,因为他从小习惯了,他觉得坐在沙发上不舒服。韩熙载也是这个情况,即使地位很高,让他垂足而坐,他也不很舒服,所以要盘腿坐在椅子上。这幅画充分证明了我们改变起居习惯的一个中间过程。
宋代是中国所有家具定型的一个最后时期。胡chuáng,到宋代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坐的马扎是临时性的坐具,它有一个缺点,就是不能靠、不能倚。但是到了宋代以后,宋代人把它改造了。我们说过,宋代人非常贪图安逸,他希望胡chuáng能更舒服些。这时的胡chuáng吸收了圈椅上半部的特征,增加了靠背和扶手,这样就可以倚靠了。所以这时它的名字又改了,叫做“jiāo椅”。称为椅,就必须可以倚靠。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唐代和宋代的诗词作品,就可以看出来胡chuáng功能上的变化。比如刘禹锡《洛中逢白监同话游梁之乐因寄宣武令狐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