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真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县令问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儿被妖慑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dòng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儿嫁他,实奈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
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本县幸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立命库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四词,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崎岖石dòng老光yīn,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yín。
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
诗曰: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及到笄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官商,他笑道:"此贱事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家,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伏。至于字法,上bī钟、王,下欺颜、柳,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得其片纸只字者,重如拱壁,一时称他为"书仙",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土,辇输金帛,求聘他为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吾当目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个空。至于那qiáng斯文,老脸皮,虽不成诗,押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诌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放遭告考,把一个长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待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chūn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chūn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chūn。对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复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二纪。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只闻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书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文姬拜命毕,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者万计,以其所居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chūn秋时节。齐大夫管仲设女阊七百,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进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余生。怎当得做鸨儿、guī子的,吮皿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dàng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jì一家是陷入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于弟少年浮làng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发随波逐làng,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妹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从良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说。那些做jì女的,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至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jì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jì女也百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jì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làng,虽在繁华绩丽所在,心中常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忠诚真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随终身,虽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