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性格决定了他将走极端路线。不做最好,就做最坏,他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平庸。他,一个原本打造传世金碗的大匠,此时不屑于去做为糊口奔忙的锔碗工。做不了千古一帝,他也没有心情去做一个辛苦维持的平庸帝王。
因此,在眼看天下分裂,自己在皇帝排行榜上不可能有名次之后,杨广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命运已经不是原先许诺给他的命运,前途也已经不再是预想的前途,他对上天从感激变成了抱怨,他像一个没有要到糖吃的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不想起来。在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雁门被围之后,我们看到他与以前判若两人,连续的打击使他那贵公子般娇嫩的神经受到了不可避免的伤害。《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二载,从大业八年(公元612年)以后,杨广“每夜眠,恒惊悸,云有贼,令数妇摇抚,乃得眠”。他对治国有点心不在焉。大业十一年前,他每天上朝,每日都在处理公务。大业十一年后,他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虽然天下越来越乱,他自己也危在旦夕,他却鼓不起心气去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他对政治越来越松懈,越来越放任,甚至对自己的生命,他也有点三心二意,不那么周密地去考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原本不喜欢饮酒的皇帝领略了美酒的好处。他下诏命各地官员贡献本地名酒,自己一一品尝,定出高下。他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在长乐宫独饮大醉后赋了一首五言诗,诗文今已失传,只《文献通考》卷三百九中记载了最后两句:徒有归飞心,无复因风力。
杨广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气可鼓不可泄”,心气已消的他放弃了自我,投身到无边无际的放任自流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听任生理欲望控制自己、填充自己、遮蔽自己。既然命运是由上天控制,既然上天说给就给、说不给就不给,那么一切由上天决定吧!他其实是在向上天撒娇。在冥冥中,他还期望上天那神秘的力量什么时候能再光顾他,把他推出失意的泥淖。
眼看着皇帝越来越颓废,政治越来越混乱,昔日的贵族摩拳擦掌。从雁门之围后,北方草原上的马匹价格一路飙涨,以唐国公李渊为代表的各地贵族纷纷招兵买马。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他们感觉时机已经成熟,隋鹰扬郎将梁师都、马邑富豪刘武周、金城富豪校尉薜举、唐国公李渊、武威富豪李轨、萧梁子孙萧铣、江都通守王世充等手握重权的大臣不约而同,纷纷起兵,割据一方,众多世族亦加入其中。
在闻听昔日贵族全部起来后,杨广的意志完全崩溃了。一直到死,杨广都认为他的真正敌人不是农民起义军。这些农民军不过是贵族政治游戏的前奏和引子,真正的政治军事方向,最终还是得由贵族来把握。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正如参加了隋末起义的魏征在《隋书》中所说:“彼山东之群盗,多出厮役之中,无尺土之资,十家之产,岂有陈涉亡秦之志,张角乱汉之谋哉!皆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jiāo切,救死萑蒲。莫识旌旗什伍之容,安知行师用兵之势!但人自为战,众怒难犯,故攻无完城,野无横阵,星罗棋布,以千百数。豪杰因其机以动之,乘其势而用之,虽有勇敢之士,明智之将,连踵覆没,莫之能御。”隋末三支实力最雄的农民军都难以和这些贵族军阀相抗衡,一旦jiāo锋,即土崩瓦解。瓦岗军失利于王世充,河北军被李世民一战而击溃,江淮军降于李渊,后虽又起兵,但旋即败亡。在隋末乱局中,最终还是贵族得到了传国宝鼎。
杨广深知大势已去,不过他还不想死。他决定南逃。毕竟他即位前曾经在江南经营了十年,别处烽火四起,这里还算安静。做不了千古一帝,那么就gān脆在秀丽的江南风光中了此一生吧!据袁刚在《隋炀帝传》中的描述,正当国家一片混乱、岌岌可危之时,杨广却调集十郡数万兵力,在江苏常州一带为他建造宫苑,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虽然比洛阳宫苑规模要小,但“奇丽过之”。
到江南之后,杨广一头钻进离宫之内,万事不管,整天饮酒为乐。他把他过人的聪明用在发明各种新奇的玩法上,其中最有名的一种玩法是广派宫人四处去抓萤火虫,得到数斛之多,装于布袋之中,夜里外出游玩时一齐放出,“光遍岩谷”,十分瑰丽。他命官员大量为他进奉民间美女,分为百房,每天由一房做主人,饮酒赋诗,以为笑乐。在天下水深火热之际,别人都是qiáng颜欢笑,只有皇帝似乎真的乐在其中,诗酒会中,他作了数组颇为清新雅致的小词,其中最有名的一首记载在《隋书·五行志》中:“求归去不得,真成遭个chūn。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
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杨广,他的内心其实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这个残缺的、不完美的、与自己的期望已经大相径庭的生命让他不再珍视;另一方面,他体内的欲望却依然qiáng盛,他的感觉依然敏锐,他对生活中每一点滴的甜美都依依不舍。那个励jīng图治者变成了及时享乐主义者,他把自己剩下的生命目标定位为体验快乐。《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载,他经常“于苑中林亭间盛陈酒馔,敕燕王倓与钜、皛及高祖嫔御为一席,僧、尼、道士、女官为一席,帝与诸宠姬为一席,略相连接,罢朝即从之宴饮,更相劝侑,酒酣殽乱,靡所不至,以是为常。杨氏妇女之美者,往往进御。皛出入宫掖,不限门禁,至于妃嫔、公主皆有丑声,帝亦不之罪也”。
不饮酒时,他常穿起短衣短裤,策杖步游,遍历台馆,细斟细酌每一处景致,直到天尽黑才止,“汲汲顾景,唯恐不足”。他知道,命运留给他体验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面在长安时就一直放在案头的名贵铜镜,他带到了南方。他有时依然会揽起它。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可是这个人头发依然乌黑,眼睛仍然明亮,与众人相比,仍然是那么出众!很显然,这个与众不同的生命依然会以与众不同的形式抵达终点。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好头颈,谁当斫之!”
二十九
虽然时刻准备着死,但说实话,当自己手下的卫兵闯进寝殿时,杨广还是感觉有点吃惊。
他的禁卫部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他们不得不叛变。来到江南后,大臣屡次试图劝谏杨广振作起来,就像前些年那样励jīng图治。那样的话,他们还有可能重新控制住局势,大臣的前途和命运还有可能重写。他们相信杨广有这个能力,也相信天下大势还有可为。
他们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如此颓唐。他们百般劝解,皇帝无动于衷,仍然沿着自己的方式,以加速度向灭亡滑落。皇帝对生命不感兴趣,他们可不想做殉葬品。在彻底灰心之后,他们终于痛下决心,除掉这个成为累赘的皇帝,自救图存。
《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五载,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三月十四,全副武装的卫队闯进宫中,把杨广从chuáng上拉起来。他们牵来一匹战马,令杨广骑上,把他押去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