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1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王莽自有王莽的做法。很长时间以来,他和各地的“奇人异士”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热衷于和他们探讨上天的心思。一个据说能通神的儒学大师被他请来,大师望天祷告半天,说,如果造一个“威斗”,就可以克住反叛势力。

  王莽命人以五色药石与铜合金,铸造了一个长二尺五寸,状如北斗一样的威斗,从此,这个威斗与王莽形影不离。每次出行,都有一个司命背负威斗在他车驾的前面行走。在宫中,也必须时刻有一个司命秉威斗站立在他的身边。这个威斗的把随着时辰变化不断旋转方向,王莽的座位也就时时随着转动。

  很显然,过度的脑力劳动,过分的自我克制,毫无限制的权力,以及老年人格改变,让王莽的大脑有点不清醒了。威斗并没有发挥作用,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经师们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颁布新历法。王莽命令太史令推算出三万六千年的历法,决定每六年改元一次,据说这样就可以使“群盗消解”。

  二十

  当然,王莽更多的jīng力是放在指挥军队上面。可是这好像不是他的长项,他所信任的那些熟读兵书战策、据说jīng通六十三家兵法的大将似乎也不比那些草莽之徒高明。到新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经过几年的东征西讨,王莽的领土日渐萎缩,全国五分之四的土地都已落入叛军手中。这个时候,王莽才真正着急起来,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地看各地报上来的军报。

  新莽地皇四年,王莽派大司空王邑征讨昆阳。王邑集结四十万重兵从洛阳出发,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据说还带了一大群虎豹、大象、犀牛等猛shòu,以期获奇兵之效。然而这支大军在昆阳城下受到刘秀的三千敢死队袭击后,居然兵败如山倒,各不相顾,人马互踏,死者枕藉。四十万最jīng锐的新朝官兵,被一举消灭,王莽失去了基本的军事力量。

  恐慌像蛇一样悄悄地爬上了王莽的心头。他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难道他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模范吗?虽然做了皇帝,可是他不好女色,不好享受,每天克勤克俭、兢兢业业,把所有的jīng力都献给了这个帝国,从古至今,做皇帝做到他这个程度,应该是无可挑剔了吧,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王莽感到非常委屈。八月二十,他率领群臣来到长安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在典礼上,王莽悲从中来,痛哭流涕。他边哭边叙述他做皇帝的始末,质问上天,他做错了什么?《汉书·王莽传》记载,在高高的祭坛上,王莽仰首苍天,悲凉地哭喊:“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喊罢,六十八岁的老翁王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那样高远宁静,一丝丝微风不断地从祭坛上掠过。

  王莽派出的军队越来越多地倒戈,到后来gān脆一出京城,就举起了白旗。

  被天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王莽终于开始向现实妥协。他匆匆下令,暂缓均分土地,开禁奴隶买卖。对于私铸钱币和“扰乱币值”的,也不再处死流放,改为没入官府为奴和罚做苦工一年。

  然而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十月初一,起义军进城。十月初二,攻陷长安。十月初三早晨,长安城内到处燃起大火,烈焰熏天,长烟遍地。王莽的卫队在宫门毫无希望地做着最后的搏斗。

  王莽戴上了纯金的平天冠,穿上了即位时那件华丽的龙袍,站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脚上的鞋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司命手捧威斗,不断地报着时刻,王莽随着威斗的转动,按时改变自己站立的方向。

  皇宫内突然起火了,后宫许多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迅速向未央宫扑来。还有一百多名忠诚的官员死死守护在王莽的身边。离他最近的,是前卖饼汉子,现崇新公王盛。这些年来,王盛的模样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胖了、白了,一举一动,有了贵族气派。只是,此时此刻,面对噼啪作响的火蛇,他的眼里又流露出那天早上在自己家门口遇见官员时的惶恐。在烈焰和喊杀声中,群臣劝王莽立刻离开这里,王莽目光迷离,厌恶地望着这些慌乱的大臣,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喊声刚落,未央宫院门轰然崩塌,烟尘四起,起义军如cháo水一拥而入。王莽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军官杀到了王莽身边,举剑向王莽的胸膛刺来。这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到王莽身上。

  王盛的一扑使王莽的生命延长了半分钟。半分钟之后,王莽的头被切了下来,花白的胡须染满了鲜血。如láng似虎的起义军欢呼着扑上来,一会儿工夫,王莽的尸体被砍成了碎块。

  二十一

  王莽的头颅被悬挂在城楼上,几个时辰之后,就被人们取了下来。人们把这个头颅当成了球,每个人都争着上前踢上一脚,不久就踢得稀烂。有人把王莽的舌头从口中剜出来,剁碎后分着吃了。似乎只有这样的举动,才能解除人们内心的痛恨。他们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个人是有史以来最坏的人,就是他,试图剥夺他们的土地,并把他们关进监狱。

  他们还告诉孩子,最大的罪恶是篡逆,而这个人就是最丑恶的篡逆者。他们搜肠刮肚,在公开场合,寻找出最恶毒的词语来咒骂这个人。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让自己忘记,当初正是他们把这个人送上了皇位。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篡逆的罪恶感中解脱出来。

  后记

  我每天打开E-mail信箱的时候,里面几乎都有读者的来信。他们多半是表示对我的鼓励,也有人希望和我探讨一些历史问题,还有的主动给我寄来各种资料,认为我也许用得上。当然,他们都是普通读者,其中的大部分人在读我的作品前,很少甚至没有读过历史类书籍,没想到历史这么有意思。

  这些读者的存在,对我绝非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在我下笔写每个字的时候,头脑中都萦绕着他们的影子。忝列“非专业历史写作者”序列中,我十分看重读者群中的这些普通读者。

  毫无疑问,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里包括历史。因为历史是如此好玩,又如此有用。

  然而,在大众历史热出现前,真正的历史,对中国普通读者来说是不存在的。对古人来说,历史由两类构成:一类是“二十四史”之类的帝王家谱,另一类是由忠jian斗争构成的评书演义。进入现代,历史的内容丰富了一些,不过仍然与真正的历史不搭界。对我们来说,历史通常被认为是以下三种东西:一种是帮助人分辨正确和错误,以建立某种人生观、世界观的工具;一种是历史学家们艰深晦涩的专著;还有一种是影视剧中与真实历史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戏说。

  因此,大众历史热的兴起,对中国社会来说,是一件毋庸置疑的好事。这使得几千年来,普通读者首次读到某些真实的历史。换句话说,大众首次得到了历史写作者的尊重。

  大众历史热的兴起,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写史者大多是我这样的非历史专业写作者。历史学术的表述形式越来越专业化和技术化,史学家们的工作成果很难为大众所分享,这为非历史专业写作者提供了机会。这些写史者的兴趣结构和普通读者相近;与历史学家们的见怪不怪、毫无感觉比起来,他们有更大的热情、兴趣和浓厚的好奇心,见了什么都要“大呼小叫”、啧啧称奇。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打破冰冷史料、艰深论文与普通读者之间的障碍,把历史这个本来就极其有意思的科目讲得好玩、jīng彩、有滋有味,就像我在一本书的后记中所说的,使“历史比小说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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