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这些皇帝的描写上,作者的分析是有趣的。例如他写西汉末年篡位的王莽。王莽的本意是要做政治上和道德上的完人,结果一不小心成了人人得以诛之的乱臣贼子。是为了“挺身拯救这些可爱的人民”呢,还是被至高的权力和巨大的利益所诱惑呢,最后恐怕王莽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从心理的迷宫转入历史的迷宫,张宏杰写明太祖朱元璋,就是一篇“心理咨询记录”。朱元璋想通过大批量杀人达到“天下大治”,后来他发现“杀人也没法治,总不能把天下人都杀光吧,所以请先生来给看看”。作者坦然以心理医生的身份说“此患者疑似伴有情感焦虑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并有攻击性施nüè倾向”,然后根据《英国克氏医学全书》对朱元璋“偏执型人格障碍”、“攻击性施nüè倾向”和“心理病态”做了分析。你可以不同意作者这些独出心裁的描写和议论,但细读下来不会对你没有一点启发。中国皇帝制度太久远了,并已深入人心,因此多方面考察与研究皇帝很有必要。
很久以来,国人有个皇帝情结,迟迟不能完全消退。这反映了人性对权力的渴望——社会上存在权利不平等,人性中想要追求最高权力的渴望就不可遏制。这如同排队按顺序上车一样,这种排队制度建立不起来,就不能制止许多人在上车时争抢。中国的皇帝大约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因为从理论上讲,他兼有四大权力:一是政权。皇帝是国家的首领,他对全国的土地和人拥有无限权力。《诗经·北山》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人的胆子超过了古人,有个小土皇帝竟敢说他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古人只敢承认自己是奉天管民的。二是神权。所谓“君权神授”,皇帝是天子,是“天”在人间唯一的代表,代表“天”统治人们。《尚书·盘庚》中明确地说:“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意为:你们的命是我从老天那里讨来的,我不是威吓你们,你们是要靠我养活的。)三是父权。古代是宗法制,周代天子是宗子,代表血统,管理本族人民,所以老百姓不仅是“臣民”,而且是“子民”。后世人民构成日益复杂,天子统治尚有先秦遗意。四是道统,即掌握所谓的真理权或话语权。从这个角度说,中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这个“教”不是佛教、道教,而是教育的“教”。所以我觉得皇帝的问题反映了中国几千年来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张宏杰以皇帝为切入点,这个想法非常不错,这本书既有关于皇帝具体生活场景和心灵的描绘,也有其所依托的文化背景的分析,是很值得关心中国历史进程的人们一读的。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在中国传统历史上,皇帝不是为国家而存在,相反,国家是为皇帝而存在。整个国家,就是给皇帝提供服务的庄园;全体臣民,都是皇帝一家人的奴隶;一切制度安排,都以皇帝一家的利益为核心。“皇帝”对于传统中国的重要性,从这个事实中可以看得更清楚。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历史记录,归纳起来只记载了两件事:夺取皇位和保护皇位。
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
一
古往今来,没有比中国皇帝更巨大、更崇高、更煊赫的存在了。这种“动物”也不过一人来高,百十来斤,但是他比其他千百万人的总和还要有分量。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头,半个地球都地动山摇。
在中华帝国的中央,人们穷尽物力,建筑了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组成的宫殿供他居住。
数千名最迷人的处女,被jīng心挑选出来,囚禁在帝王之城中,供他一个人享用。
数万名健康男人被割去生殖器,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以服侍他吃喝拉撒睡。
他吞噬的财富,抵得上半个帝国的产出。从日本到帕米尔高原,从东南亚到东北亚,数十个国家的国王每年恭恭敬敬地向他进贡本国最珍贵的物产。在帝国之内,设有数百处工场,几十万人专门为他一家生产瓷器、马桶和唾壶。想一想《红楼梦》中那个奢华到极致的大观园的主人,他的身份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家奴,是皇帝派驻一个皇家衣料工场的监工,由此就可以想象皇帝的日常享受是怎样的了。
中国皇帝制度设计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贯穿着这样一个核心理念:要把皇帝的每一种享受都推向极端,竭尽一切想象力去繁复、夸张和làng费,直至无以复加、毫无必要、令人厌倦。
以吃饭为例,皇帝的味蕾牵动着天下各省封疆大吏的神经。皇帝饭碗中的主食来自各省的以下贡品:东北的黏高粱米粉子、散高粱米粉子、稗子米、铃铛麦,山西的飞罗白面,陕西的薏仁米、紫麦、玉麦,山东的恩面、博粉,广西的葛仙米,河南的玉麦面,兰州、西安的挂面……这些粮食都是水土最佳之处出产,比如在北京一地,够格入选的仅有玉泉山、丰泽园、汤泉三处的huáng、白、紫三色老米。
凡是天下最好的美味,都由皇帝垄断。鲥鱼chūn季溯江而上,每年的第一网只有皇帝有权品尝。鱼打捞上来后,用冰船和快马,由水陆两路运往北京。镇江到北京约三千里路,内务府限定二十二个时辰(44小时)送到。为争取时间,送鱼专使在途中不许休息,马死人亡之事时有发生。
这种食不厌jīng的做法尚基于普通的人性。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刻意的làng费。众所周知,皇帝身上只有一个胃,并且通常并不比普通人大。但是,皇帝一个人每餐的饭菜要数十样、上百样,摆满六张桌子。清代在中国历史上是最简朴的朝代,宫中规定,皇帝一人每天消耗食品原料的定额是六百斤:盘肉二十二斤,汤肉五斤,猪肉十斤,羊两只,jī五只(其中当年jī三只),鸭三只,白菜、菠菜、芹菜、韭菜等蔬菜十九斤,萝卜(各种)六十个,葱六斤,玉泉酒四两,青酱三斤,醋二斤,以及米、面、香油、奶酒、苏油、蜂蜜、白糖、芝麻、核桃仁、黑枣等数量不等。此外,还要每天专门给皇帝一个人提供牛奶一百二十斤,茶叶十五斤……
为了给皇家生产衣料,清代专门在三座城市设立了规模巨大的工场。为储存皇帝的衣服,专门建有数间殿宇作为御用衣服库。为管理这些服装,专门成立了拥有数十名办事人员的尚衣监。末代皇帝溥仪在回忆他那实际上已经是大大没落了的帝王生活时说:“衣服则是大量地做而不穿。”“一年到头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穿新的。”据他后来翻检档案,发现仅仅一个月内,内务府就为他做了四十九件衣服。这些衣服,当然绝大部分都永远白白地贮存库内,从来没有机会上皇帝的身。
说到行,一旦皇帝要巡视他的国土,那么整个国家都要为之翻天覆地。隋炀帝江南之旅的奢华不是帝王的常例,那么我们就还是以素称简朴的清代帝王为例吧。虽然传统时代jiāo通极为落后,臣民出行极为困难,但是皇帝的手指每一次在地图上指出一个新的目的地,那么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帝国版图上就会出现一条崭新的大道,长达数百或者数千公里的。这条大道宽达十米,尽量笔直,碾压得“如同打谷场一般光滑”。这条道路仅为皇帝一个人通行,不准任何人经过。皇帝出行时,这条道上洒上净水,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