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命运多舛的中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相反,无论是光绪帝,还是康有为,都严重缺乏实际操作能力。
这两个人都是典型的“愤怒青年”,血气方刚而又缺乏阅历,他们把改革看得极为简单。《杰士上书汇录》记载,康有为设计的改革方案,第一个步骤就是大誓群臣,“皇帝亲自在乾清门举行大誓群臣仪式”,让所有的大臣在决心变法的文书上签字,这样,“天下臣工都革心洗面,然后推行新政,自然就能令下若流水,无有阻碍者矣”。他们认为,通过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催眠术式的仪式,就可以摧毁数千年来积累的qiáng大思想惰性。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们贪多求快,急于求成,想在一夜之间改变中国的面貌。经过甲午战争之后漫长的消沉期后,光绪皇帝的jīng神状态处于一个井喷式的高涨期。性格急躁的他qiáng烈希望“乘积弊之后,挟至锐之气,举一切法而更张之”。一夜之间改变中国的面貌,把中国从一个最弱的国家变成最qiáng的国家,他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地相信只要自己振作起来,“痛自洗涮”、“坚持到底”,就可以使自己从一个软弱的皇帝一举而变成最坚qiáng的、无所不能的皇帝一样。越是软弱的人,越迷信意志的力量。
康有为甚至比皇帝还要急切。萧功秦于《危机中的变革》谈到,康有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非大变、全变、骤变不能立国”,他们认为,既然中国不敌西方,那么就证明中国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必须全盘更新,彻底改变。改革必须“用一刀两断之法,否则新旧并存,骑墙不下,其终法必不变,国亦不能自qiáng也”。而要一刀两断,就必须大张旗鼓,疾风骤雨,连出重手。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二十三发布《定国是诏》开始,到八月初六,103中,皇帝共发出改革谕旨286件,平均每天近3件。其中七八月份之jiāo的17天内,居然下达了132件谕旨。变法之势真如倾盆大雨,轰轰烈烈,滚滚而下。这些诏书的内容包括了政治体制、官僚制度、裁撤冗员、新设机构、发展工商业、建设铁路、开办银行、改革财政、改革教育、更新国防等各方面的革新,几乎涵盖了社会的每一个方面。
为了避免守旧大臣的反对,这些上谕中的大部分都是按照康有为的建议,直接下达到有关部门执行,而没有经过任何讨论,因而大部分缺乏可操作性。
对于光绪皇帝来说,这是他倾尽全力的一次政治赌博。刚刚遭遇了巨大挫折的他,希望用一次“毕其功于一役”的拼搏来证明自己能“行”。“戊戌变法”中的光绪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刚烈、坚qiáng和勇敢。他几乎把前二十几年生命中积蓄的所有jīng力都释放出来。他整夜整夜地不睡,白天也只吃很少的东西。他双眼布满血丝,然而jīng神高度亢奋。他和康有为都天真地相信,他们只要用圣旨,把按照日本和西洋诸国药方抓来的灵丹妙药灌入大清帝国体内,不久之后,就会使大清帝国去腐生肌、起死回生。就像康有为屡次乐观地描述的那样,只需要三年,这场变法就可以使大清“自qiáng”、“自立”起来。《康有为政论集》中记载了康有为当时的看法:“日本改革三十年而qiáng,而以我中国国土之大,人民之众,变法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十年之间,他就可以令大清蒸蒸日上,“富qiáng而驾万国”。三十年之内,中国就会化蛹为蝶,成为世界第一qiáng国。然而,在其他人看来,这种“改革”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个西方观察者说,皇帝主持的改革“不顾中国的吸收能力,三个月内所想改革的政事,足够中国九年消化”。
更为要命的是,他们许多具体改革措施鲁莽灭裂,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不留后路,严重冲击了社会jīng英的根本利益。他们在所有读书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宣布从下科开始,废除八股。按照《梁启超文集》中梁任公的话说,这一举动,一下子让大清帝国所有准备应试的读书人手足无措,触了“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
改革开始之后不久,皇帝又下达命令,裁撤了詹事府等七个闲散衙门,砸了近万人的饭碗,却没有给下岗官员安排新的出路。此命一下,如同在晴空爆响了一颗炸雷,引起了官场的极大震动。
因此,在“维新变法”刚刚开始之时,就有人看出它必然失败。维新派著名人物张元济在当年六月初九给好友的信中说变法“举动毫无步骤,绝非善象。弟恐回力终不久,但不知大小若何耳”。
随着改革措施越颁布越多,越来越多的人看出,这几个年轻人不可能成事。越来越多的中间力量开始变成了改革的反对派,原来改革的支持者也开始袖手旁观。一股反对改革的大cháo,正在酝酿之中。甚至连变法的核心人物都预感到了变法必将失败。七月,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在写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说:我大哥康有为的计划过于广大,而支持他的同志又太少,举措太激烈,因此排挤他猜忌他的人处处都是,而皇上又无实权,变法怎么会成功?我深感忧虑。
《戊戌六君子遗集》记载,康广仁说,他曾力劝其兄,减缓改革步伐,以适应社会节奏,却被康有为慷慨激昂的表态反驳回去。康有为说,死生有命,一切都有天意。康广仁无可奈何地对朋友说:“我大哥思想太高迈,性格太固执,恪守书本知识,不能冲破僵化的思维,事已至此,实无他法。”
十七
光绪皇帝和康有为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们主持下的变法不可能不以这种“鲁莽灭裂”的方式进行。
虽然他们头脑中已经装了“西学”这种新酒,但是瓶子还是旧瓶。他们推行的是新法,但推行的方式完全是“旧式”的。
传统的教育方式,使他们形成了一元、单向、线性的思维方式。在他们心目中,世界是由先天的“道”决定的,这个“道”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他们都相信为人行政,最根本的就是高屋建瓴地掌握这个“道”,然后从头到尾地浇灌下去。
在西方列qiáng闯入中国之前,他们头脑中的“道”当然就是“孔孟之道”。而甲午战争之后,“西法”就成了他们头脑中新的“道”。在传统教育的影响下,他们都习惯于用宏大的纲领或思想代替改革中复杂而具体的问题,以一种神话代替另一种神话。既然有了新“道”,那么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用这个“道”去处理一切事物,那么就会“万事无不理,天下无不定”。
传统的教育没有给光绪皇帝和康有为的头脑中建立“世俗理性”,而是灌注了类似宗教性的热情。他们坚信一旦真理之光普照大地,则万惑可消,万难可解。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策略,什么叫迂回,什么叫复杂。在他们眼里,世界就是如同圣人揭示的那样,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他们不理解事物的复杂性。他们天真地相信,可以把所有陈旧的、落后的、过时的、腐朽的东西留在时间门槛的那一边,可以在一张白纸上,从头开始描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在行动时,他们不习惯于采取步步为营、突破一点、逐步深入的渐进方式,而是习惯于提出庞大的纲领或计划,企图利用他们设想的模式和定律“一揽子”改造社会。这就决定了他们的改革方式是“大变”、“快变”、“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