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从很早开始,杨广就已经学会设计自己。虽然出身天潢贵胄,但是他善待下人,从无骄纵之色。“大臣用事者,皆倾心与jiāo。”“敬接朝士,礼极卑屈,由是声名籍甚,冠于诸王。”《隋书·炀帝纪》记载,杨广最令父亲杨坚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个细节:史万岁是国之名将,开皇十七年(公元597年),他远征云南回朝时,分别路过秦王杨俊所在的成都和晋王杨广所在的江都。两个王爷对史万岁的到来都很重视,亲自接见。不过秦王关心的是向史万岁索要征战中掳获的奇珍异宝,而晋王却“虚衿敬之,待以jiāo友之礼”,与他探讨军国大事。杨坚见二人情好,乃命史万岁gān脆留在晋王身边,督晋王府军事。

  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在隋帝国最重要的一次战争——为统一南方而进行的平陈战争中,年仅二十岁的杨广被任命为五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引起举国瞩目。这次战争是他正式登上帝国政治舞台的亮相之作,杨广深知,这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事实上,他的全国性声誉就是在此刻建立起来的。腐败的南朝不堪一击,平陈战争胜得轻松愉快。《隋书·炀帝纪》记载,攻灭南朝之后,杨广首先命属下收取陈朝政治档案和典章文物,“封存府库,金银资财一无所取”,“秋毫无所犯,称为清白”。由此“天下皆称广以为贤”,“昆弟之中,声誉独著”。

  二十出头的他成了隋帝国风头最qiáng劲的政治明星,这个皇子的贤能实为历代少见。在杨广刻意表现自己的背后,隐藏着谁都读得懂的动机:虽然嫡长制原则横亘在面前,但熟读历史的杨广知道,“换太子”这样“大不韪”的事,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发生过。

  三

  从一定程度上说,中国历史不是一部人的历史,而是神或者鬼的历史。构成前者系列的是文武周召、孔孟程朱和诸葛亮、文天祥这些天纵神圣、料事如神、顶天立地、完美无瑕的形象;构成后者系列的是夏桀、商纣、秦始皇、曹孟德、秦桧这些穷凶极恶、无恶不作、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角色。中国历史中的人,其身上往往充斥着“神性”或者“shòu性”,唯独缺少“人性”。而在这些“鬼”当中,隋炀帝杨广是面目最丑恶的一个。

  在老百姓的传说中,杨广原本是终南山间一只巨鼠转世,所以yín猥贪婪,无恶不作。这个古今恶人排行榜中的老大,几乎集中了人类所能有的全部邪恶品种——yíndàng、贪婪、狡诈、yīn险、自私、冷血、残bào、血腥、昏乱……他犯下了几乎人类所有能犯下的罪行——“谋兄”、“yín母”、“弑父”、“幽弟”、“逆天”、“nüè民”……

  杨广之所以被泼上了这么多层污垢,一切都起源于他犯的第一个“错误”——“夺嫡”。

  在今人看来,对皇位的渴望并不能被认为是一个错误。作为一个受到器重的皇子,杨广对皇位的“非分之想”,其实属于一个人的正常欲望范围。从能力、才华及素质看,杨广确实比他的兄弟们更适合当这个皇帝。在所谓的“夺嫡”过程中,杨广所做的主要是竭力表现自己的能力而已,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良性竞争。

  然而,在古人看来,对皇位动念,本身就是杨广的大罪。换句话说,问题不在于杨广进行的竞争是不是良性,而是他根本不应该参与竞争。

  在传统中国,每一个人生下来,身上都系着一个无形的标签,叫作“名分”。遵守“名分”,是人生守则中的第一款。用李斯的那个著名寓言来比方,生在仓里的老鼠注定会一生吃白米,而生在厕所里的老鼠注定一生吃手纸。不守“名分”,是一个人所犯的错误中最危险的一个,因为“名分”关乎社会稳定。商子说,一只兔子在野地里奔走而百人逐之,并非是兔子可以够这百人来分,是由于名分未定,谁都可以来争。卖兔者满市,却没有人敢不给钱就拿,是由于兔子有主,名分已定。所以定名分,才能天下大治;名分不定,必将天下大乱。

  中国文化推崇的最高价值是稳定。江山永固,万世不变,是统治者最大的利益关切。这就注定了它是一种反竞争的文化,因为竞争往往带来混乱和动dàng。“雄心、进取”,我们今天看来非常雄性、英武的词汇,在过去却是非常错误和不祥的。圣人说,如果大家都各安其分,那么社会就不会起冲突,天下就会永远太平祥和。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稳定肯定是压抑和缺乏活力的,然而过去的中国人乐于忍受。由于对竞争的恐惧达到了变态的程度,他们宁可要“嫡长制”的草,也不要自由竞争的苗。如果哪位皇帝或者皇子胆敢挑战“立嫡以长”的原则,他不但在当时要受到大臣们的qiáng烈反对,在死后也必将成为人们全力攻击的对象。

  由于以勤俭著称的隋文帝被传统史学立为“基本正确”、“主流是好的”好皇帝,所以攻击的矛头就集中对准了杨广。他们以杨广为主角,编造了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以证明杨坚选择杨广是多么错误。

  出现在《隋书·炀帝纪》中的杨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平陈战争胜利后进入陈宫,寻找陈叔宝那个著名的宠妃张丽华。据说相见之后,杨广色心大动,“欲纳为妃”。幸亏老臣高颎杀了张丽华,才避免了这个“狐狸jīng”祸乱大隋。

  编造这个故事的动机当然是为了证明杨广本性好色,然而这个说法根本禁不住推敲。传统史家也承认,杨广是一个善于蛰伏、处心积虑的人。平陈战争对他来讲,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然会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张丽华并非一般的女人,这个jì女出身的女人在那时以其yíndàng、邪恶、jian诈为全国所知,并被认为是陈朝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她的结局是战争胜利后举国关注的一个焦点。在这种背景下,即使二十岁的杨广有性错位(在史书中,我们并没有见到其他例证),喜欢一个其孩子已经十五岁(张丽华所生的被立为太子的陈深时年十五)的半老徐娘,也不至于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来——那岂不是自绝政治生命?

  与《隋书》记载不同,同样于唐初修订的《陈书》和《南史》都明确记载杀张丽华的命令发布自杨广而不是高颎。《陈书》记载:“晋王广命斩贵妃,榜于青溪中桥。”而《南史》则说:“晋王广命斩之于青溪。”

  四

  虽然取代杨勇在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杨广一直有一种直觉,认为自己会成为大隋朝新的主角。理由只有一个——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那么幸运。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就会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天赋的聪明让他很清楚怎样能达到目的,那就是像一只老láng一样蛰伏,然后在恰当的时候迅猛出击。他对自己的毅力、耐心和敏捷有信心,就像对长兄杨勇的愚蠢有信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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