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你的身孕终于藏不住了。
怎么办?队长给我们指了路(也不知道以他的智商这是多少个晚上冥思苦想憋出来的结果):第一,想回城,生死大权在我这里,只看你们配合与否。第二,配合即是,余生,你们自己想办法把孩子搞掉,搞不掉,这个孩子就是你gān出来的,你得画押。搞掉孩子,画了押,我就给你们开绿灯,病退回城,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6)_尘曲
不配合,那就看看谁丢得起脸,谁丢不起:老子脸皮反正比你们脚底还厚。
Scene IV
找地方做人流?我连什么叫人流都不知道。
没有医院,没有诊所,就算是有,那年代也不可能有人敢给做。我们在乡镇上赶集,看了一间诊所,赤脚医生一副碰到人瘟似的恶相,拒理;又问了几个郎中,瞎子跛子之类,我想还是算了,送过去是有去无回吧。
空手而归,我们回去找队长。
咋回来了?
没找到医院……
哪有医院,不就找个卫生所解决了嘛。
卫生所的医生不肯。
你们还要我咋地?难不成我给你做?
……
那天我又陪你回屋。山路曲径,银月皎白。一路还是无言,你亦没泪可哭了。
过了几天队长在田里找到我,把我拉到了边上。
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塞给我几大包草药,说,回去把这个给她吃。每天三次。
我就在你的茅屋里熬药,喂你喝了。我觉得我简直是在下毒谋杀你,端着药碗双手一直哆嗦。你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喝得很顺从。从第一天晚上深夜起,你就开始喊痛。我不敢走,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继续喂你吃药,傍晚,继续痛,开始出血。
第三天,喂你吃完早晨的那一服,你哭,抓着我的手腕,说,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吃药了我痛死了快……你喊得声音都哑了,静了一阵。下午的时候,又开始呻吟,越来越厉害,痛得打滚,草席渐渐浸透了血……好黑的血。
脸色煞白,你痛,大声哭,喊,我不行了,救救我。
我六神无主,飞奔去叫队长,队长脸色也白了,压低声音咆哮:猪猡!找我gān啥?去救人啊!
烈日毒辣,我背着你跑了三里路……跑到了卫生所,哐当一声就撞了进去,虚得腿软跪下,只剩一口气:“医生,快救人……”
我想我是中暑了,还跪在地上两眼全黑,你仍压在我背上……一会儿是被医生抱起来了吗,我身上变轻了。
那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吓得语无伦次……我昏昏之中见他给你挂了个吊瓶,在病chuáng上架起你的腿,满头大汗地鼓捣……发huáng的白chuáng单很快被黑色的血漫漫浸透,沿着木头chuáng腿往下滴。
你痛。
痛得声嘶力竭地哭嚎,声音回dàng在方寸咫尺的小诊所,我就在白帘子外面听你惨叫,听得我瑟瑟发抖,帘子遮住你大半身,我只看到你的小腿与脚趾都在痉挛。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7)_尘曲
你的惨叫声,像一把铁耙刺入了我的腹腔,不停地直捣血肉肝肠。
惨叫了一个下午,你渐渐有气无力,我也听乏了,五脏六腑早已被铁耙绞成了血泥,没了知觉。窗外是日落西山,残阳赭红……如同你失血浸透了西天。好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静,我以为你死了。
赤脚医生满手鲜血脸色煞白,还在手忙脚乱,队长焦躁地站起来撩开帘子走进去,问,死没?
医生说,还没死。
队长回头看我一眼,略思索,即开始放开嗓子大骂:余生你个狗日的造反派,你看你gān的好事!!人命!!人家人命差点没了你晓得不??你个鸟gān的好事,qiángjian犯……
我呆呆坐在条凳上,什么都听不见了……但见青山莽莽,夕阳酽酽十八里红,醉满西天,如此寂静,寂静如血。
Scene V
真是命大,你还活着。一直发烧,出血不止。
照顾你的时日,我傍晚去砍柴,一刀劈下去,砍到了自己小腿。瞬间我痛得眼前一黑,叫也叫不出来,就垮坐下去,睁开再看时,血已汩汩,一条腿都红了。我用镰刀刮下竹子的皮茸,敷在伤口上止血,又用牙齿撕下袖子,紧紧勒住伤口,坐在地上歇了一阵。
痛麻了,月升空,近闻虫鸣,远闻shòu啸,我想我得回去了。撑着爬起来,舍不得那一摞上好的gān柴:我腿伤了更不能砍柴,你家没火怎么办,于是我便挑起柴来,咬着牙,回了你的茅屋。
我的双肩落满银色月华,挑着柴一瘸一拐,忍受阵阵痛袭,牙根都咬得酸疼。一路上都有点想哭。泪噙着,我已不知道我为何想哭。
当夜我回来还给你做了玉米糊,你睡了,我伤口痛得难忍,开始发烧。我想都是流血伤,可能看病开了药,药还可以给你吃。
我请假说去县医院,队长破天荒说医院他有人,要跟我一起去。他把我领到一个医生那里,那医生拿几小块锡箔让我贴背上,拍了片子,开了一张肺结核的诊断证明。
开完证明队长说,我们两清了,走。
我说,等下,我还没有看病……
队长扔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回去。
破伤风,要死人的,打盘尼西林。
医生,药开了我留着,我回去打。
要做皮试的,不做皮试打死人了怎么办?
什么是皮试?
我也不懂,做完皮试没事,就打了一针。医生见我不过敏,把剩下的针药给了我。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8)_尘曲
微青,队上的赤脚医生来给你打针,来了一次,不想再跑第二次,说,我教你扎针。我在自己身上扎了几次,学会了就开始给你打针了。想来后怕,皮试也没做过,你要是青霉素过敏死了怎么办。
你还是没死,死的仅仅是我的日记,它赫然折断在送你回茅屋的第一夜,再没写过。那夜之前的一切自语自怜或者表意抒情,在后来发生的事情面前,显得多么无力与可笑。
Scene VI
丑闻一则:余生和女青年乱搞男女关系,两人互相传染了结核病,污染党组织,扰乱生产,是可忍孰不可忍。
秋收过后,与你一道láng狈返城。你的父亲母亲第一次找上门来,是提着拳头冲我砸过来的。我抱头但不躲,咬牙未吭声,我的父亲母亲站在旁边看愣了。好像旁观一场械斗,我也不是他们儿子。
直到你家人都走了,父亲还愣,一直不相信,只是抖着声音问:你,给我jiāo代……
而你的父亲第二次单独上门来,扑通朝我跪下了,跪地不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就凭这个,我还是感恩你的。你终于对父母说了实情……我为自己徒升一身悲壮之感。
但后来不久你父亲也就死了。微青,你不晓得你父亲跪着谢我又恳求我原谅,连他病死前也托我娶了你吧好好待你……这些你是不知道的,我估计你知道了也照样不肯与我结婚,那时。
你很快与那个解放军谈恋爱,大概是想改变出身。解放军后来被调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恋爱四年,相见不多,他还以为你是处女,等你在结婚前夕向他坦白了隐藏多年的往事,事情便再次逃逸了你的那厢情愿:未婚夫听后火冒三丈离你而去,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