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年
2007-10-04
生如夏花(1)_尘曲
生如夏花
我又见到那些花儿
在这么多年之后
热情而灿烂的笑容和拥抱
好像点燃了那些日子中冰冷的歌
就这样我们懂得了很多原谅
欢颜在时间中被辩认
笑得开怀而容忍
沉默是成长的标志
而成熟的标志
就是如何去沉默
泰戈尔写的不过是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在中文中我们却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翻译的艺术,赋予一则平凡的句子以华丽的外衣。岁月亦是如此的罢:这么些年,我们过得这么似水流长,静静的,每一个琳琅的日子都似一片粼粼的波光,平静地流逝远方,却只在河chuáng深处才见礁石和漩涡,伺机暗算年少的澄澈和无知。我想,这大概是时光的艺术。
前些年夏天,我正在街上走着却接到短信,说付老师去世了,明日九点的葬礼,你来吗。我看了短信,烈日下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太突然,突然到无法惊讶或者动容,把手机揣回兜里,走了一阵,才又拿出来回复。老师与我并不在同一个城市,我想我自然是不会去。说自然不会去,当然是不近人情。但是细下想想,我竟然是在流畅的潜意识中就知道自己是漠然的。那样一个时刻,我有点惧怕自己了——但又觉得,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如此的。
想起了他教我们的时候。因为一些他自己的个人原因,好似总不受学生青睐。背地里有各种迂回刻薄的取笑。彼时听着别人议论他,我心里偶尔会觉得,如果哪一天我是如此孤立无援地活着,且背后被人这般议论的话,不如死去的好。
因我一向对他人没有任何分明的爱憎,即使有,也都是表面夸张的一时戏谑而已,所以对他也同样没有特别的感觉。印象中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受不了之处。倒是他的历史课,我觉得讲得很不错,好歹也比照本宣科要好。母亲曾经有个同事就是付老师的大学同学,他听说付老师正在教我,便侃侃而谈说了一通付老师在大学时的种种。言语之中竟然有与我的同学们如出一辙的调谑。
看来他这一辈子,过得落寞邋遢。其实一个人生了怎样的一副脾性和作风,带给他人以怎样的印象,他自己多半是感受不到的,感受得到的,只有镜子般投she过来的命运遭遇。
高二的时候听说他终于结了婚,后来还有了孩子,又是这么突然的消息。虽然也觉得意外而别扭,但还是替他高兴这下终不至于单身一辈子了。这番突然听说他去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积劳成疾,抵抗力太差,感冒一个多星期不见好转,坚持带着高三学生,过劳而死……这样的缘由,放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叫人听了甚觉凄凉。
我自然是觉得万分突兀,个人心里叹念了一阵,但也没有什么伤惨的心情。多有的,竟是怜悯。三十多岁的人,膝下又有妻儿,一辈子可能还没怎么享过安乐。
生如夏花(2)_尘曲
这些曾经就近在自己眼前的人,与自己讲过话,碰过肩,好似还在昨日,一个个突然地就走了。我又记得我的外婆。初一的时候,晚上自己在家里做作业,忽然妈妈打来电话,说外婆不行了,在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你赶紧来你赶紧来。
外婆一向身体健康,此番如此突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打车赶去,跌跌撞撞找到昏暗浑浊的病房,在门口愣了一下,怯生生地走过去,看见老人就这样躺在chuáng上,插着氧气管,闭着双眼,已经神志不清。
家人无言,一个个神情哀肃。母亲见我木讷,令我过来给外婆说话。我竟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无法挪动,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半晌,母亲气愤地叫我滚回家去。
我没出息,几近落荒而逃。独自打车回家。那夜冷。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到这个充满了故事,却不再有传奇的人间。这灯火通明的盛世,不知哪一日就要与我们话别……我越想越害怕,回到家里,心里一片空白,只能麻木地继续做作业。
那夜外婆就去世了。就这么突然。我仓促笨拙的短暂出现,就是与外婆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好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起,外婆的去世……是因不堪忍受抑郁和孤独而自杀。她吞下了整瓶安眠药,死心已决。那个时刻我才细知了这一切的原委,内心触动异常剧烈。以至于后来每一次为她扫墓,我都悲愧于旧时旧事,和家人一样站在墓前就不禁泪如雨下……但这又好像十分多余。
一晃,外婆走了十多年了。每一次大年初一,清明节的扫墓,她的儿女——也就是我的母亲,姨妈,舅舅——无不是涕泪齐下。
“妈妈走之前,躺在病chuáng上,那么老的人了,吃了药都还是清醒着的,她看到我来了,就伸出双手,想朝我抱来……想抱我一下,只有那么一下,然后就垂下去了,就走了……”
姨妈每次都在坟前哭诉这个细节。
因为实在是太迟了。
八十多年……她的一辈子,活得轻如尘,苦得重如山。
外婆命苦,出生于抗日战争的末期,家贫如洗,小时候害了天花,容貌被毁,又是女子,遭亲娘嫌弃,幼年就外出逃难,进纱厂做童工……经历抗日,解放战争,文革动乱,饥荒年月……一连串无可想象的苦难时景,一直到死,也没有享过一丝福——连影子都没有。
她刚与外公结婚的日子,极其短暂地,过了几年不用愁衣食的时光。外公当时在民国银行做会计,没落地主出身,一身老爷脾性,银行的活计轻松又多金,每天三四点下班,就叫上一辆huáng包车,去看戏,吃茶,喝酒,嗑瓜子。
生如夏花(3)_尘曲
那些年光景略好,仅仅是喘了一口气,好日子转瞬即逝。
后来换了天下,我们家庭背景成分不好,根不红苗不正,一家人又陷入苦境。外公得了酒jīng肝,癌症晚期,挣扎了些年很快病逝。三个儿女年幼,外婆独自一人于乱世穷日之中,靠着在工厂做女工,缝补货车车篷布,替人洗衣服的微薄收入,撑起这个家。
白日里累得散了架,夜里回来,还有三张嘴等着要吃饭……等儿女们都睡下,还要给一家人缝补衣服,做鞋子。在工厂打篷布,粉尘冲天,她得了肺结核,病得彻夜厉声咳血:在儿女们的熟睡中,一边缝衣服,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每夜呕出半盆暗红的肺积血。
悲惨吗,似乎是吧。但在旧时代里,这一切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辛酸。苦难已经黏着在那整个时代的所有人的舌苔上。人最qiáng大的jīng神支柱,不是意志或者信仰,而是习惯。
习惯于苦,习惯了苦。味觉已经麻木。
即便是这样的年头里,不论是饥荒岁月,还是jī犬不宁的斗争时期,外婆凭一个人的苦熬,儿女们没有一个人挨饿,而且都还一直上学读书。
家庭成分不好,所以外婆的儿女们——也就是我的母亲那一辈——后来也命途不顺。文革时没书可读了,下乡做知青一去八年,十六岁到二十四岁金子般的年华说没了就没了。返城后也找不到工作,三个儿女的婚姻也竟都悲剧收场。儿女们尽管成年,却深陷独自挣扎的艰难人生,无可奈何的世道,各自心怀怨念与焦楚,如雨后xué毁的弱蚁一样,漂làng求生……是真的谈不上尽孝,更顾不上苦命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