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登上皇位之时,乾隆曾下达诏书,说自己身在丧中,无心享乐,要求各地大臣在三年之内停止进献各种贡品。
如果说守孝期间不接受贡品,史有先例的话,那么三年之后守孝期满,皇帝仍然不收贡品,就分明体现出皇帝对物质享受的峻拒态度。皇帝还下了一道谕旨,说明他不收贡品的理由。他说,地方大臣们给我进贡,不过是想借此与我联络感情,建立情感上的沟通。“殊不知君臣之间,惟在诚意相孚,不以虚文相尚。如为督抚者,果能以国计民生为务,公尔忘私,国尔忘家,则一德一心,朕必加以奖赏,若不知务此而徒以贡献方物为联上下之情,则早已见轻于朕矣。”(《乾隆起居注》)励jīng图治之态灼然可见。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会一反初衷呢?
一是晚境顺遂,高枕无忧。
二是乾隆本身从来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从来都对物质享受情有独钟。天潢贵胄的生活使他从小被培养起了超级jīng细的欣赏口味。作为盛世之巅的太平天子,他比一般帝王有更富于享受的资本和条件。
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长期抑制的,虽然登基之后皇帝qiáng自隐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皇帝对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严格了。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乾隆一路顺风顺水,成绩超乎预期,自信心也直线增长。事业与生活,他自认为有能力兼顾,没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苦着自己。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贡的大门第一次被打开。那一年他首次南巡,同时当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旨说,因两逢盛典,许多大臣一再要求进献贡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因为进贡者“分属大僚,上下联情,势难概斥,伊即奏进,自不得不量存一二”。
享乐之门一旦打开,就注定只能越开越大。
专制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实上,他们用在工作上的心思远远没有用在琢磨皇帝好恶上的jīng力多。全帝国内所有的高级官员都从这道谕旨里读懂了皇帝的心声。从此,为皇帝准备贡品,就成了他们分内一个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钟表、字画和古玉,最讨皇帝喜欢。另外,扳指、鼻烟壶、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粤海关提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侍尧进献了一批贡品,主要有紫檀镶楠木宝座、紫檀镶柄木御案等数种。其中比较特别的是“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和“镀金洋景表亭一座”。
一般来说,进贡既然是大臣给皇帝送礼,内容当然是大臣自定,皇帝不便发表意见。然而这次贡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见地就贡品问题发布了指示:“此次所进镀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样好得多觅几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进几样来,钦此。”
从此,皇帝喜欢西洋钟表一事立刻被官场所周知,广州西洋八音匣等售价因而猛涨。“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中国官吏们却醉心追求,示意他们的下属不惜任何代价收买。”(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至于书画,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库中最重要的内容。众所周知,乾隆文化修养极佳。他九岁开始练习书法,十九岁开始学画。对于珍品字画,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样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后快。不过,其他收藏家收集书画,东奔西走,历尽辛苦。而皇帝收藏,却全然没有这些麻烦。这些光彩夺目的无上jīng品,大部分来自臣仆的贡献。只要他的喜好一被侦知,那么全帝国之内最好的藏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紫禁城。
皇帝对古玉的兴趣也十分浓厚,他一生御制诗文共四万余首,其中涉及玉器的篇目即达八百余。目前故宫收藏的上万件古玉,多数是在乾隆时期由各直省督抚一级官员进贡的。他的御制诗文显示出,他经常一个人蹲在玉库里摆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后,亲自评出甲乙丙级。
事实上,乾隆皇帝的诸多历史第一中,还可以加上一条——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中年时期,乾隆物质生活的品位之高,排场之大,要求之细致全面,均远过于前代帝王。不过此时他进取心尚炽,对物欲仍有节制,所以他的日常享受可称讲究,尚不能说奢侈。
人到晚年,优点往往前进一步,突破分寸,转化成缺点。而缺点则往往变本加厉,从抑制收敛状态变成肆无忌惮。步入晚年之后,皇帝无心进取,讲究和奢侈之间的界限迅速突破。历代进贡在资格和时间上都有严格的规定。清代成例,仅督抚们有进贡之权,进贡的时间也只限于三节:冬至、中秋,还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这些规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内廷翰林也开始进贡。为了收罗民间珍藏,一些普通百姓也可以将家中珍藏通过大臣,转贡给皇帝。进贡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间珍宝的最主要途径。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节的时间限制也被打破了。除了三大节,端午节、上元节、重阳节,大臣们也都可以踊跃进贡。除此之外,大臣们开动脑筋,集中智慧,创造出了无数进贡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经过地方,大臣迎驾进贡,称“迎銮贡”;皇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大臣们进贡,称“木兰贡”;大臣们进京觐见皇帝,所献贡品称“陛见贡”;皇帝提拔加恩,所献贡品,称“谢恩贡”……有时,皇帝想要某种东西,又实在没有借口,就gān脆称“传办贡”。
所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这次东巡所收贡品,应该归为“迎銮贡”。不过,即使是“迎銮贡”,也应该仅限于所经过地方的官员。而这一次,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巡抚官员们也都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进献大批财物,从体制上讲可以说并无先例,也毫无道理。这一事件唯一可以说明的,就是皇帝对贡品的需索已经达到了失态的程度。
随着老皇帝越来越失态,越来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务推到一边,集中jīng力为皇帝购买制造奢侈品。越到后期,官员们进贡的次数越多,物品越丰。档案记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这一年,长芦盐政徵瑞进贡十五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十一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九次。其中伍拉纳十一次进贡日期分别是:三月初八、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九日、六月初七、七月十九日、八月十一日、十二月初七、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几乎无月不贡,成为中国进贡史上的奇观。
而到了皇帝的生日,进贡làngcháo更是席卷全国。每到此时,整个帝国变成了大小官员们呈献贡品的万国博览会。据朝鲜使臣记载,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十大寿时,他在中国一路所见的进贡景象实在令人咋舌:北京附近,各地进贡的大车据不完全统计多达三万辆。除大车外,那些珍贵怕碎的贡品以人担、驼负、轿驾,更是多不胜数。“其杠而担者,物之尤jīng软云”。“每车引马骡六七头,轿或者联杠驾四骡,上插小huáng旗,皆书进贡字”。为了抢运贡品,车辆互相争道,“簧火相望,铃铎动地,鞭声震野”。好不气派。(朴趾源《万国进贡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