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十五年_余秋雨【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三

  一种文明如果不能正视外部世界,也就一定不能正视自己的历史,尤其是历史上那种与蒙昧、野蛮搏斗时留下的狞厉。一味把自己打扮成纤尘无染的世界判官,反倒是抽去了qiáng健的体质。李泽厚先生说,即便狞厉如饕餮也会积淀深沉的历史力量,保存巨大的美学魅力。一种文明如果失去了这种魅力该是多么可惜。

  今天的欧洲几乎还清了一切旧账,随之也就卸除了多种历史负担,其中既有负面的负担,也有正面的负担。如果允许我以小喻大,那么,这情景就像挪威卑尔根市的一位老妇,前些时候这位老妇向一家鱼店送上一百克朗,说五十年前这家鱼店多找了五个克朗她没有退回,现在要连本带息一起归还。她一再向鱼店的年轻主人检讨:“那年月太贫困了……”这件小事让我感动了好半天,一种延绵的诚实使过失上升为高贵。但我又想到,这位还清了债务的老妇人明天会怎么样呢?她会不会因为五十年的目标终于达到而反倒虚脱?欧洲就是这位老妇人,当历史不再留有伤痛,时间不再负担使命,记忆不再承受责任,它或许会进入一种自我失落的jīng神恍惚。

  我们没有理由对人家的失落漠不关心。既然在尚未失落之时已经被部分误读,那么一旦真的失落,我们就会产生双重的混乱。因此,寻找它的真实生命也就是寻找我们自己。这在文明的浅层意义上可说是“旁观者清”,在文明的深层意义上,彼此本是无形的联盟。

  凭我以前的阅读印象和实地探访,朦胧觉得欧洲文明应该有一具粗犷而qiáng悍的生命原型,有一个贯穿数千年的历险情节,有一些少为人知的秘密角落,有一堆无法追究的羞耻和悔恨,有几句声调低沉的告诫和遗嘱。只有找到了这一些,才能实实在在地安顿我们原先所熟悉的那些学说、大师和规程。

  这次从那片遥远的土地深处呼唤出来的,果然是一些早想谛听的本真之音。正是这种声音,构成了这本书的“大情节”。散文本来是不追求大情节的,但这些大情节本身就在欧洲大地深处躲藏着,我和我的文字都避不开——

  开头应该是一次山崩地裂的毁灭吧,却不是一个宗教寓言。毁灭是历史的删节,厚厚的火山灰下还埋藏着重现的可能,不能重现的是智者的灵魂。那位智者曾向中国投来最初的问询,于是毁灭中又多毁掉了一项万里宿命。

  毁灭后的复兴除了需要穿越时间外还要穿越大量的人格灾难,因此一声声横贯历史的欢呼中浸泡着太多的叹息和抽泣。那座结束了中世纪的城市把辉煌jiāo付给整个欧洲,自己只卫护住了受屈的儿子们,不再做声。它引诱出了辽阔地面上无数美妙绝伦的音符、诗句和色彩,但这一切同样几乎无一例外地被蒙昧和野蛮所包围。此时听得最清晰的,倒是南方海岸边流làng者们扬帆远航的起锚声。这声音终于使欧洲明白了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使一批批智者在中欧的森林城堡间深思起来,而一次次变革又从西欧的河滨街市间轰传世界。智慧和欲望既带来了市嚣又带来了战尘,最终在一次次毁灭和复兴的轮回中带出的,却是平静。

  然而最大的平静还属于北方雪原。那儿曾把海盗们的血腥嘶叫输入欧洲腹地,带回来的却是教堂宽厚的钟声。雪原上的海盗们终于震动,开始年年在火山熔岩间窥探法律和秩序,最后正是他们,以自己的脱胎换骨证明了文明的力量。

  ……

  这个大情节表明,欧洲文明虽然至今还深沉于中部、灿烂于西部,却以既不深沉也不灿烂的南部和北部为命脉。南部,总是因为一次次伟大的出发而留下灼热的荒凉;而北部,总是因为一次次由人性俘虏shòu性、由文明收编野蛮的人格大战,留下了最具象征意义的溯风疆场。

  所以,在这本书里,我把欧洲文明重新推到艰难自立的原野上,而把读解它的钥匙孔,放在冰岛辛格韦德利的火山熔岩旁。

  任何一种文明都会由于多种原因而自我迷失,只有把它们放回到与蒙昧和野蛮jiāo战的第一线,才会临阵清醒,不断地重新体验自己的文明本性,并与其他文明沟通。这也体现了我们与亨廷顿教授的基本分歧:他只指出了各个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我们需要呼吁的是,这些文明如果真正称得上文明,一定有共同的语言,一定有共同的敌人。

  那么,即便是与欧洲文明有着太多历史恩怨的中华文明,也不会一味执著于各个文明之间的冲突来谋求自我复兴。它正在渐渐明白,自我复兴的主要障碍是近处和远处的蒙昧与野蛮,因此更需要与其他文明互相探究、互相学习、互相提醒,然后并肩来对付散落处处的幢幢黑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书对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的多方面比较,突破了比较文学研究中的两极方位,而是一直保留着更庞大的第三方位,即一切文明的对立面。为此,中华文明正开始以更谦和的态度来体察欧洲文明的甘苦冷暖,并虚心求教,不管欧洲文明什么时候也能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中华文明。(二○○一年二月三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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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 墟 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yīn影。

  但是,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他走进一个著名的废墟,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这眼泪的成分非常复杂。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让人偷窥到民族步履的蹒跚。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huáng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怀抱。没有huáng叶就没有秋天,废墟就是建筑的huáng叶。

  人们说,huáng叶的意义在于哺育chūn天。我说,huáng叶本身也是美。

  两位朋友在我面前争论。一位说,他最喜欢在疏星残月的夜间,在废墟间独行,或吟诗,或高唱,直到东方泛白;另一位说,有了对晨曦的期待,这种夜游便失之于矫揉。他的习惯,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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