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套儒道融揉的老练、神鬼莫测的神态在官场上却如鱼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惬望”,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他自己也满意地说:“吾往年在外,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
二是他对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讳,而是学会了打太极拳。曾氏早年奏折,“戆直激切,不讲究方式方法”,那道《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练兵之初,曾国藩不光对同僚不假辞色,甚至对皇帝说话也句句如钢似铁。皇帝给他下过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实际为由直接顶了回去。比如咸丰三年十月,武汉被太平军围困,皇帝急命正在练兵的曾国藩去营救。曾国藩却因兵未练熟,装备未齐,拒不听命,说:“未敢因谕旨严催,稍事拘泥。”当年十一月,太平军又进bī安徽省会,皇帝再次令他出师,他回复说:“不能草草一出。”惹得皇帝大怒,批评挖苦他道:“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日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曾国藩接到批复,仍然拒不听命,与皇帝节节辩论,回答道:“皇上如果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受畏葸不前之罪。”把皇帝顶得无话可说,只好让步抚慰,说:“汝之心可质天地,非朕独知。”
在皇帝拒绝授他督抚之权后,他所上的奏折,更为意气用事。皇帝说允许他在家守孝,但一旦军情紧急,“仍当即赴军营”。曾国藩的复奏却称“自问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有为之地”,不能再出,且说“自后不轻具折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经手未完事件,拟即函致江西抚臣耆龄,请其代奏”,大有与皇帝一切两断、不再来往之势。
这些奏折,在皇帝头脑中qiáng化了曾国藩勇于犯上、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印象。这也是皇帝对他不能信任,不敢给他大权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后,他奏事风格大变。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奉到,六月初七他就启程了。所上《恭报起程日程折》,平实沉稳,无丝毫讨价还价之意,颇得皇帝欢心,说“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
再出之后不久,皇帝命他率部入四川。他不愿奉命,但也不再公开抗旨,而是连上数折,或托词所部正攻打景德镇,无法分身,或者讲可以灭敌于湖南而不必入蜀,或托言江西安徽当守,多方周旋,刚柔相济,终于摆脱了西上四川、客军虚寄之苦。
第三是他不再慎于保举,而是“同流合污”了。
晚清军队,“滥举”之风很盛。每有小胜,领兵大员都会拼命保举自己的属下,不管出没出力,上没上战场,都会均沾好处。曾国藩领兵之初,因痛恨此风,从不滥举。咸丰四年他带兵攻下武汉,“仅保三百人”,受奖人数仅占出征队伍的百分之三。相比之下,胡林翼攻占武汉一次即保奏“三千多人”,受奖人数竟达到百分之二三十。消息传开,不少人认为投曾不如投胡,许多曾国藩挽留不住的人员主动投奔胡林翼门下。
曾国藩原“以忠诚为天下倡”,以为仅凭忠义相激,就可以令部下出生入死。但阅历既久,才发现真正的抱道之士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多。他认识到“不妄保举,不乱用钱”,则“人心不附”。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才能网罗天下英才。因此复出之后,曾国藩“揣摩风会,一变前志”,大力保举,将朝廷名器市为自己的私恩。在升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写信给曾国荃,要弟弟移花接木,给从未上战场的周氏送上一顶九品乌纱。这表明,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曾国藩已不再是愤世嫉俗的愤怒青年,而已成为善于“揣摩风会”的油滑官僚。他已把当年痛斥的“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看作正常现象,并身体力行了。到后来,他不但自己勇于保举,甚至鼓励部下不要有太多顾虑而放手保举:“鄙人前衔奏补实缺,最足新耳目而鼓士气,不可畏gān部诘而预自缩手也。”
在十多年的带兵生涯里,曾国藩湘军各营保举的武职共达十几万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不下数万人。而文职官员中,有二十六人成为督抚一级的大员,五十人成为三品以上的大员,至于道、府、州、县的官员更数不胜数了。
四是治军不再一味从严,而是宽严相济。
领兵之初,曾国藩对军中用钱看得很紧,不但自己分文不取,也严格禁止部下获得灰色收入。而再出山后,则开始对部下宽之以“名利”,在金钱上手笔松了很多。
他写信教导其弟曾国荃如何驾驭太平军降将李世忠时说:
此辈bào戾险诈,最难习驯驭……吾辈待之之法,有应宽者二,有应严者二。应宽者:一则银钱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充裕时,则数十百万,掷如粪土。当穷窘时,则解囊分润,自甘困苦。
他以前对战争的抢劫查得很严,而再出山后,对于抢劫所得,他通常“概置不问”,采取宽容态度。湘军攻下南京后,城中财物抢劫一空,竟无一银jiāo与朝廷。曾国荃主张“按民勒缴”,曾国藩不同意,认为这样会“徒损政体而失士心”,主张各得所获,“以怜其贫而奖其功”。
第六节 “与官场作战耗费了大部分jīng力”
一
经过数十年历练,到了晚年,曾国藩已经称得上“老jian巨猾”了。
他的谋士赵烈文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咸丰九年,有一个神秘人物带着数名随从出现在桐城,他自称是来自北京访察各地军务的大员,行动故作诡秘,说话神神叨叨,有大员被他的气场俘虏,对他施以君臣之礼,他也公然接受不辞。人们纷纷以为是亲王贵戚甚至是皇帝本人微服私访,惊疑不已。
他以huáng纸为诏,命一知县送达曾国藩大营。曾国藩览其“诏”,文中有时自称“予”,有时自称“朕”,“文理荒纰,字多讹误”。但字里行间,似乎又颇透露了一些京城政治内幕。如果放在以前,曾国藩一定会迅速逮捕其人,送达京师治罪。但此时的曾国藩已经dòng彻“不生不灭”法的妙处,不想因此“兴起大狱”,将此信放在一边,“置之不问亦不究”。此人见讹诈曾国藩不成,转而“传诏”于湖广总督官文,官文执其人审问,“不得实,亦未深究”,此人“后遂不知下落”。
晚年曾国藩也像其他老滑官僚一样,熟练运用官场之“展”字诀,将许多棘手之事一拖了之。因为粮饷问题,地方财政上出现许多亏空,曾国藩拈用“展”字,来一个“累年相承”,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有时他还以此诀授之属下,比如他在致万启琛的一封信中说:“累年相承旧债,列入亏空项下,以一‘展’字了之,此官场中之秘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