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予内有矜气,而语复浮,仍尔自是器小,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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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不断的失败,曾国藩领悟到,这些性格深处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项单纯的嗜好,或者割去一个良性肿瘤那么简单。吸烟有形有迹,戒烟只需要做到一条,手不碰烟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点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与人的其他部分血肉jiāo融成一个整体,远比烟瘾复杂、坚韧和隐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风顺,更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经受无数次的反复、失败、挫折甚至倒退。曾国藩体悟到,所有人都是在失败挫折中不断修正、不断成长的,圣人也不例外:“从古圣贤未有不由勉qiáng以几自然,由阅历悔悟以几成熟者也。”
领悟了这些道理,曾国藩不再急于求成,也渐渐修正了自己的圣人观。他体悟到,天下没有毫无瑕疵、绝不犯错的超人。孔子自己都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也可。”也就是说,大节不错就很好了,小节谁也难免会有出入的。孔子高徒颜回也被尊为圣人,因为他是孔门子弟中唯一一个做到了“三个月不违仁”的人。也就是说,连续三个月,坚持了高度自制,不犯错误。他说:圣人和普通人一样,也会有缺点。“‘忿’、‘欲’二字,圣贤亦有之,特能少忍须臾,便不伤生,可谓名言至论。”
曾国藩知道了,“学做圣人”是终生的事业。许多根深叶茂的缺点毛病,通过一时半会儿的“猛火熬”,不会彻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温火煮”,才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样,许多优点,也不是通过一句誓言,一段苦练,就能在自己身上扎根,只有长时间的坚持,才能溶入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阶段,重要的是猛。在进行阶段,更重要的是韧。
曾国藩后来曾以培养“恕”德,来说明如何通过坚韧不屈的努力,将一项外在的美德变成自己内在的品性。他说,人的本性是争qiáng好胜,不愿意宽恕体谅别人:“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人之好胜,谁不如我。”但是只有善于恕人,才能为自己创造一个顺遂的人际环境。所以即使不愿意,也要耐着性子qiáng迫自己这样做。“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qiáng恕之事也。”
“一日qiáng恕,日日qiáng恕;一事qiáng恕,事事qiáng恕。久之,则渐近自然。以之修身,则顺而安;以之涉世,则诸而详。”一开始是勉qiáng自己去做,天长日久,就变成了自己性格的一部分。
如果一个人不能勉qiáng自己,则一事无成。“若不能勉qiáng而听其自至,以顽钝之质而希生安之效,见人之气类与己不合,则隔膜弃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复能勉qiáng自抑,舍己从人,傲惰彰于身,乖戾著于外,鲜不及矣。”
九
普通人自我完善过程中最容易出现的是停顿和倒退。我们往往努力一段时间,就jīng疲力竭,废然放弃。过了许久,始能积起心理能量重新开始。如此反复多次,进步始终不多。而曾国藩则终生坚持毫不退步。他一生最推崇的品质是就“有恒”。曾国藩一生不断qiáng调恒之重要性,他说:“有恒为作圣之基。”他在写给几位弟弟的信中说:
凡人做一事,便须全副jīng神往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曾国藩终生对“恒”最为用力。举读书一例,他推崇“读书不二”:“一书未读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
他读书有愚公jīng神,qiáng调“耐”字诀,“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jīng,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不弄明白绝不罢休,一点一滴的积累,不可速求。“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
其实从生理学和心理学角度看,曾国藩的这种学习方式是很不科学的。人的本性是好逸恶劳,见异思迁。这是因为本我是受“快乐原则”支配的。逃避痛苦、紧张,不断追求新的刺激,是人类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如果对这种本能因势利导,则可以事倍功半。英国著名作家毛姆说:“一个人不可能每一天都具有不变的心情,即使在一天内,也不见得对一本书具有同样的热情。”因此,他读书是随自己的兴趣,不一定读完一本再读另一本。马克思也是这样。他钻研哲学或政治经济学久而疲劳时,便演算起数学题,或躺在沙发上读小说、诗歌,而且间或两三本小说同时打开,轮流阅读。由于各种不同信息刺激的是大脑皮层的不同部位,读这一类书使这一部位的大脑皮层劳累了,而换读另一本书时,这一部分大脑皮层就获得了休息。这样轮换使用大脑皮层的不同部位,就减少了大脑的劳累。
曾国藩却不懂这个道理。正如同打仗以“结硬寨,打呆仗”闻名,他读书行事,也以呆而硬闻名。翻开他的日记,经常会看到他数月只读一种书,而且每天读的数量都一样。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譬若掘井。以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不仅读书如此,做其他事,他也以“恒”字为最高准则。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坚持固定的日程,在家书中说: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误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
这样求恒,当然是极为痛苦的。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不可能熬下去。熬不下去,怎么办?
曾国藩的办法,一如他一生处理所有事物的办法一样简单而高妙:熬不下去,也要熬,以qiáng悍的蛮劲打通此关。他以练习书法为喻,说明人在困难、倦怠、麻木面前应该如何做:“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小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jīng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的通的,便是好汉。”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当极倦怠疲乏之时,曾国藩都要调动起“刚猛”jīng神与自己的本我“血战”:“因作字,思用功所以无恒者,皆助长之念害之也。本日因闻竹如言,知此事万非疲软人所能胜,须是刚猛,用血战功夫,断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时时谨记,《朱子语类》‘jī伏卵’及‘猛火煮’二条,刻刻莫忘。”
这样当然极苦。然而曾国藩说:“极耐得苦,方得为一代之伟人。”事实上,曾国藩一生就是这样苦过来的。做事从无恒到有恒,他经历了无数心灵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