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的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保护软席车厢旅客的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或名片的旅客和他们的家属开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可是我车票上的座位号码本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上海去时坐火车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的,行李里装着酒浸杨梅和霉gān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的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的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我的人生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的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死得很惨.
其中有一个曾经洒脱地吟道: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时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颢的诗句.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 来了.
余秋雨《山居笔记》
十万进士
一
最近一个时期我对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其原因,可以说是"世纪性"的.
二十世纪已接近末尾,如果没有突然的不幸事件,我们看来要成为跨世纪的一群了.能够横跨两个世纪的人在人类总体上总是少数,而能够头脑清醒地跨过去的人当然就更少.称得上头脑清醒,至少要对已逝的一个世纪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感悟吧?因此我们不能不在这繁忙的年月间,让目光穿过街市间拥挤的肩头,穿过百年来一台台已经凝固的悲剧和喜剧,一声声已经蒸发的低吟和高喊,直接抵达十九世纪末尾、二十世纪开端的那几年.在那儿,在群头悬长辫、身着长袍马褂的有识之士正在为中华民族如何进入二十世纪而高谈阔论、奔走呼号.他们当然不满意中国的十九世纪,在痛切地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时,他们首先看到了人才的缺乏,而缺乏人才的原因,他们认为是科举制度的祸害.
他们不再像前人那样只是在文章中议论议论,而是深感时间紧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1901年夏天颁布上谕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有识之士们认为科举制度靠改革已不解决问题,迟早应该从根本上废止.1903年的一份奏折中说:
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永无救时之人才,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qiáng,即永远不能争衡各国.
说这些英气勃勃的冲决性言词的是谁?一位科举制度的受惠者、同治年间进士张之dòng,而领头的那一位则是后来让人不太喜欢的袁世凯.于是大家与朝廷商量,能不能制订一份紧凑的时间表,以后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每次都递减三分之一,减下来的名额加到新式学校里去,十年时间就可减完了.用十年时间来彻底消解一种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制度,速度不能算慢了吧,但人们还是等不及了.袁世凯、张之dòng他们说,人才的培养不比其它,拖不得.如果现在立即废止科举、兴办学校,人才的出来也得等到十几年之后;要是我们到十年后方停科举,那么从新式学校里培养出人才还得等二十几年,中国等不得二十几年了——"qiáng邻环伺,岂能我待"!
这笔时间帐算得无可辩驳,朝廷也就在1905年下谕,废除科举.因此不妨说,除了开头几年有一番匆忙的告别,整个二十世纪基本上已与科举制度无关.
二十世纪的许多事情,都由于了结得匆忙而没能作冷静的总结.科举制度被废止之后立即成了一堆人人唾骂的陈年垃圾,很少有人愿意再去拨弄它几下.唾骂当然是有道理的,孩子们的课本上有《范进中举》和《孔乙己》,各地的戏曲舞台上有《琵琶记》和《秦香莲》,把科举制度的荒唐和凶残表现得令人心悸,使二十世纪的学生和观众感觉到一种摆脱这种制度之后的轻松.但是,如果让这些优秀动人的艺术作品来替代现代人对整个科举制度的理性判断,显然是太轻率了.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随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着一大批极为出色的、有着高度文化素养的政治家和行政管理专家.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了中国历史中最重要的一些部位.
有一种曾经风行一时的说法,认为古代考上状元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有学问的,情况好像并非如此.考状元的要求过于特殊,难于让更多的杰出人物获得机会是事实,但状元中毕竟有一大批诸如王维、柳公权、贺知章、张九龄、吕蒙正、张孝祥、陈亮、文天祥、杨慎、康海、翁同〔龠禾〕、张謇这样的人物,说他们没有学问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这还只是说状元,如果把范围扩大到进士,那就会开出一份极为壮观的人才名单来.为了选出这些人,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社会民众的独特心态,成为中华民族在群体人格上的一种内在烙印,绝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科举制度后来积重难返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文学界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科举制度发展到范进、孔乙己的时代确已弊多利少,然而这种历史的锐变也是非常深刻的.锐变何以发生?有无避免的可能?一切修补的努力是怎么失败的?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二十世纪一开始就废止了科举,当然也就随之废除了它的弊端,但是它从创立之初就想承担的社会课题,是否已经彻底解决?我怎么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里埋藏着一些远非过时的话题?
在我的藏书中,有关这一课题的专著不多,很容易一本本找出来集中研读.读了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鲁威先生的《科举奇闻》(辽宁教育出版社)、张晋藩、邱远猷先生的《科举制度史话》(中华书局),特别是读了傅璇琮先生那部蓝底银纹的厚实著作《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之后,想的问题就更多了.其中有不少问题,世纪初的有识之士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发现.我们现在来弥补,有点晚,但还来得及,而且时间既久,态度也可平静一些.
二
谈论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惯常的误会需要消除,那就是,在本质上,这是一个文官选拔制度,而不是文学创作才华和经典阐释能力的考查制度.明白了这一点,对它的许多抱怨就可能会有所缓和.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不管何种政权,何种方略,离开了可靠、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