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_余秋雨【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经常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物一起妒心,便不自觉地进入任何嫉妒者都避讳不了的话语公式,声气眉眼与街坊二大妈没有太大差别。二分传言裹着三分酸气,剩下的五分,用轻蔑来掩盖羡慕。此时在众人眼中,这位很有身份的人物立刻成了一个庸俗的角色,不需别人评判,自己就完成了一种jīng神惩罚。

  暂且就说这一些吧。你看,自设战场、自惊自吓、自述自困、自聋自哑、自轻自贱、自贬自罚……就这么像玩文字游戏一样随便说说,便可知道嫉妒给人们带来了多大的心理灾难!

  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谁?

  我的回答是:嫉妒的人。

  随着这个回答还想介绍两位先哲的话。德谟克利特说,嫉妒的人是他自己的敌人;爱比克泰德说,嫉妒是幸运的敌人。

  嫉妒之恶

  嫉妒是自己的敌人,也是他人的敌人。

  这里所说的他人,不止是某几个具体的被妒者。因为嫉妒足以在社会上形成无确定对象的巨大传染性,人类最值得珍视的互爱互融关系,随时都在受到它的严重残害。

  在正常情况下还好一些,虽然人人都有可能嫉妒,但由于嫉妒的内容和程度都不一样,彼此处于支离状态,构不成合力,而且由于旁观者清,互相之间还会劝解调适,归于平和;在不正常情况下,嫉妒心理与颠覆意识相混杂,与社会情绪相jiāo叉,与政治灾难相呼应,一切煮成了一锅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冲击一切名人,一切高收入的人,便是这种情景。冲击的人群中夹杂着大量早就妒心萌动的同行,他们引路破门,吆喝抄家,翻箱倒柜,做着平日在幻想中频频做过的事情。打钢琴家的双手,把老教授考倒,给名人们训课,这些行为难道真的在"批判"什么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是根深蒂固的嫉妒在作祟,但在那时却与一种浩大的社会观念连在一起了,与上层政治需要呼应起来了,卑琐的私欲被镀上了金光,使无知者趋之若鹜。至此,嫉妒已发酵成一种群体性的大恶,旗幡飘飘竟达十年之久。

  其实,这种恶性爆发的病根极为深广。极权主义下的平均、中庸、共贫、互贬,养成了一般民众对杰出物象的超常关注和超常警惕。这种心理习惯在本世纪经历了长久的"大一统"、"大锅饭"之后更成为一种天然公理,因此也必然地延伸到了新时期。几乎每一个改革探索者都遇到过嫉妒的侵扰,更不要说其中的成功者了。人们很容易对高出自己视线的一切存在投去不信任,在别人快速成功的背后寻找投机取巧的秘密。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文学艺术很不发达的情况下,大家对备尝辛酸的文学艺术家也习惯于冷眼审视,有人甚至在传媒上公然宣称,文学艺术家在传媒上占据过多大的篇幅,就有理由让他们承受同样的荆棘。凡有对他们的抨击,社会上总有不少人欢呼雀跃,大家都把一个演员、一个导演、一个作家、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当作了美国总统,好像社会的民主和公正全都落实在对他们的严密审视上,而所谓审视也不是针对他们真正遇到的艺术障碍,大多集中在捕风捉影的人品攻陷上。由此想到,真不知当初脾气bào躁的贝多芬和海明威在年轻时如果遇到这般审视将会如何,社会很容易因他们的失态而一笔把他们抹去,抹去了他们的人类,是否会因此而走向平等和洁净?

  救助弱小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仁慈口号,而在这个口号背后,无数有着不太弱小的身份因而广受嫉妒的灵魂,在无助地挣扎。谁都认为他们有名望有势力,但他们却一批批喑哑了、消失了。直到死后才不被嫉妒,于是死亡对他们构成了一种最大的救助。暂时不愿死亡的,则渐渐学会了生存的谋略,懂得了装愚守拙,默念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等等的警句格言,在行为上也就一味地谦之让之、避之退之、观之望之、哼之哈之……这种种作为只为了一个目的:千万不要让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

  他们可能才高八斗、力敌千钧,但深知一旦让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与他们相对照,那些弱者,却因嫉妒而同病相怜、一呼百应,结果,因嫉妒而浩浩dàngdàng、无坚不摧。

  因此,只要有嫉妒出现,"qiáng者"和"弱者",应该颠倒了读,反转了看。

  尽管嫉妒是人类的共性,然而中国的许多问题却与它有更特殊的关系。我未必赞同把嫉妒分为西方式和东方式两种,但也确实看到,当西方的智者们在思考如何消减嫉妒的时候,中国的智者们却在规劝如何躲避嫉妒。所谓中国古代的生存智慧,大多与这种躲避有关。你越躲它越凶,嫉妒不仅失控而且冠冕堂皇,"遭妒"反倒成了一个人人都可指责的罪名。直到今天,遭妒的一方常常被说成是骄傲自大、忘乎所以,而嫉妒的一方则被说成是群众反映、社会舆论。结果,遭妒者缩头藏脸,无地自容,而嫉妒者则义正词严,从者如云。中国式的社会观念颠倒过许多是非,其中之一就在嫉妒的问题上。茫茫九州大地,永远有一个以嫉妒为法律的无形公堂在天天开庭,公堂由妒火照亮,嫉棍列阵,败诉的,总是那些高人一头、先走一步的人物。

  一直有人在发问,中国几个世纪以来越来越滞后于西方世界,难道果真国中无人?人是有的,但除非早年执掌极权,或长期默处一隅,否则迟早会被削平。有的职业,如文学艺术,既无权力又难沉默,麻烦自然就大了。嫉妒可能是这块土地上最忠于职守的神灵,连夜间也不愿意合眼,四处搜索,绝不放过一个疑点。

  鲁迅早就叹息,在中国,"有什么稍稍显得突出,就有人拿了长刀来削平它"。因此,这里确确实实联系到了反思中华文明的大课题。由长久的社会观念沉淀成了心理习惯,又由心理习惯沉淀成了群体人格,这便是前辈哲人为之垂泪、为之呼号的国民性。从根本上说,中华文明的是是非非已经不是书库里的陈旧典籍,经过几千年的过滤筛选,早就生长在每个人的身上。

  今天的嫉妒

  我们终于走到了可以向嫉妒发起全面挑战的时代,然而这也是嫉妒最猖狂的时代。

  这二十年,我们看到了,社会在试演过种种整齐的仪式后,终于寻找到了最真实的动力,生命力的多元释放形成了巨大的能源,历史开始变得通体活跃,任何包括嫉妒在内的心理痼疾都成了必须冲破的障碍。然而,正因为这样,嫉妒在各色人等的大起大落中找到了最有刺激性的素材。不少突然失去了"大一统"和"大锅饭"护佑的慌乱人群以听众的身份,为嫉妒话语提供了演讲台。让新兴的社会机制在这样的演讲台前变得风雨飘摇,还是让这样的演讲台在新兴的社会机制前变得风雨飘摇?这是中华民族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次选择。

  嫉妒需要方位,可喜的是,社会的巨大变革使嫉妒失去了这种方位。不仅对象不见了,连评判的坐标也找不到了,于是嫉妒不再成为有的放矢的杀手,而是成了一团yīn郁飘浮的云气,不知去撞击哪座山头,覆盖哪个树林——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要为社会变革喝彩,目送着那团嫉妒的云气在我们头顶尴尬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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