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过程少不了要参与外在的事功,但再显赫的事功也不能导致本末倒置。莱辛说,一位女皇真正动人之处,是她隐约在堂皇政务后那个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的身份。莱辛认为一个艺术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这种身份。狄德罗则说,一位老人巨大的历史功绩,在审美价值上还不及他与夫人临终前的默默拥抱。其实岂止在艺术中,在普遍的人际jiāo往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自觉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谁也不要躲避和掩盖一些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课题如年龄问题。再高的职位,再多的财富,再大的灾难,比之于韶华流逝、岁月沧桑、长幼对视、生死jiāo错,都成了皮相。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迈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不同的重量。
也许你学业jīng进、少年老成,早早地跻身醇儒之列,或统领着很大的局面,这常被视为成功,但又极有可能带来一种损失——失落了不少有关青chūn的体验。你过早地选择了枯燥和庄严,艰涩和刻板,连顽皮和发傻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提前走进了中年,真是一种巨大的亏欠。
也许你保养有方、驻颜有术,如此高龄还是一派中年人的节奏和体态,每每引得无数同龄人的羡慕和赞叹,但在享受这种超常健康的时候应该留有余地,因为进入老年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用不着吃力地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
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颠大倒,就会把两头的况味都损害了。"暖冬"和"寒chūn"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这儿正好引用古罗马西塞罗的一段话:
一生的进程是确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单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被赋予了适当的特点: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属于相应的生命时期。
真正的人生大题目就在这里。
为了解释人生况味,我曾在那本学术著作中简略地提到过一些与年龄有关的故事,十几年过去,自己对人生的感受也已大大加深,因此这些故事也就有了重新阐述的可能。一个美国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刊登在美国的报纸上。一位学社会学的女学生,大学毕业后做了一次有趣的社会测试,调查老人的社会境遇。她化装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在街头,走入商店,走进会场,仔细观察人们对自己的态度,一一记录下来;第二天,她卸除化装,露出自己年轻美丽的本来面目,再到昨天去过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次,进行对比。
对比有点可怕。她终于明白平日街头遇到的那么多微笑大多是冲着她的年轻美丽而来,而当她装扮成了老妇人,微笑的世界轰然消失。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药店,这总该是一个最需要医药援助的形象吧,但药店的那个男营业员神情漠然。男营业员的殷勤,十分夸张地出现于第二天。老妇人还摸进了一个"老人问题研讨会",发言者的观点且不去说它,就连会场的服务生,也只瞟了她一眼,懒得把别人面前都有的茶水端来。
实例非常丰富,写一篇论文早已绰绰有余,但她的情感受不住了。那天,她依然是老妇人装扮,经受种种冷遇后十分疲惫,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休息,沮丧地打量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位与她的装扮年龄差不多的老汉。老汉凑过来说话,没谈几句,已开始暗示:实在太寂寞了,有没有可能一起过日子……
怕老汉得知真相后伤心,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长椅,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海滩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见到老妇人,就像一群小鸟一般飞来,齐声喊着"老奶奶",拉着她在沙滩上坐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这篇报道说,就在这时,这位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年龄的社会学研究者,终于流下了热泪。
读了这篇报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写这个题材,一定会非常生动地写出装扮前后的种种有趣细节。用第一人称写,感觉也许更好。社会学者对某些艺术细节总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报道中曾经提到,她在装扮老妇人时困难的不是衣着面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长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紧后才勉qiáng解决问题的,其实此间可描写的内容甚多,越琐碎越有味。至于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艺术的眼光与社会学的眼光也是有差异的,作家们也许会让她见到几个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们看能不能认出来,结果识破了朋友们的很多真相;更聪明一点的作家则会让她走着走着果真转化成了老妇人的心态,到卸了装都转不回来,即使转回来了还有大量的残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兴趣不在这儿,而在于街心花园的长椅,小孩嬉戏的海滩。
先说长椅。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并肩而坐。肩与肩之间,隔着人生的万水千山。他快速地点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还有原因,我猜是由于她那年轻的眼神。他对这种眼神没有怀疑,因为老人的回忆都是年轻的,但是,年岁毕竟使回忆变成了飘忽不定的梦幻,当梦幻突然成真,他岂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连她的情况都来不及细问。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个差不多的命题,不问也大同小异,这位老妇人孤身一人悲怆独坐,已经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隐秘。有人说,老人动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势快速,难以扑救。话虽戏谑,却有至理。
这场大火腾起于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谁也没有看到。大家都遗弃了这个角落,遗弃得无情无义,却又合情合理。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动脉,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斗。忙碌者都是老人们的子弟,是老人们把他们放置到战场上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群。他们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担,他们的周围有太多的催bī,如果都把他们驱赶到老人膝下来奉承照拂,社会的活力从何生发?街心公园的长椅,这批去了那批来,永远成不了社会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无可避免。这有点残酷,但这种残酷属于整个人类。她借口离去了,最好不要说是去洗手间,免得老人频频张望、苦苦等待。不管什么借口,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一场大火变成了一堆灰烬,保留着余温,保留着边上的空位。
再说海滩。她刚刚告别老人,走到了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热烈欢迎她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紧紧拥抱。她流泪了,我想主要是由于获得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但这眼泪也可能包含着艰涩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视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药店的营业员还是"老人问题研讨会"的服务生,他们也都曾经是天真无邪的海滩少年,而且迟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是什么力量,使他们麻利地斩断了人生的前因和后果,变得如此势利和浅薄?如果这个困惑确实产生了,那么,她会长久地注视着孩子们的小脸出神,这些小脸上的天真无邪居然都是短暂的?她又会回想起刚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为以前的行为忏悔?在这样的疑问面前,人与人之间已无所谓单纯的清浊、qiáng弱、枯荣,大家都变成了一个自然过程,渐次分担着不同的基调,每一个基调间互为因果又互相惩罚,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断断续续组接成所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