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我已经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胖,一个这么瘦了。一个更加物质,一个更加jīng神。人世间的jīng神总是固执而瘦削的,对吗?"
我说:"说得好。但也可以说,一个是喜剧美,一个是悲剧美。他们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类。"
确实,他们谁也离不开谁。没有瘦老人,胖老人的丰收何以证明?没有胖老人,瘦老人固守有何意义?大海中多的是鱼,谁的丰收都不足挂齿;大海有漫长的历史,谁的固守都是一瞬间。因此,他们的价值都得由对手来证明。可以设想,哪一天,胖老人见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见不到胖老人,将会是何等惶恐。在这个意义上,最大的对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难分开。
两位老人身体都很好,我想此时此刻,他们一定还坐在海边,像两座恒久的雕塑,组成我们心中的海参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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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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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我是一九五七年刚刚十一岁时到上海读初中的。那所中学的校园典雅富丽,甚至还有欧洲式的大理石喷水池,这在我这么一个农村来的孩子眼中,就像是海市蜃楼。但当时学校里的第一景观是飘飘拂拂的大字报,我们看不懂,只在纸帘间窜来窜去,捉迷藏。
记得第一节课是音乐课,老师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他从画满五线谱的黑板前走到钢琴旁,弹了几个乐句便张口领唱,他的声音,那么漂亮又那么沉闷,我们已知道,他刚刚划为右派,正在检讨。他上课时,我们教室的窗口,经常有人头晃动,音乐老师一看,便只唱不讲,唱的声音则更加奇怪。三个星期之后,我们接到通知,音乐老师不来了,音乐课的时间,到操场的角落里练大合唱。大合唱的歌词曰:"一九五七年呀,真是个胜利年……"
没过多久,其它课程也很难正常进行了。大理石喷水池已停止喷水,旁边搭起了一个养猪棚,养猪棚边上又砌了炼钢炉。高年级学生养猪、炼钢,我们的任务则是到街上拾捡破铜烂铁,作为炼钢的原料。
当时全民都在炼钢。国家领导人发出号召,十五年赶上英国,二十年赶上美国,但对英国和美国的情况却不了解,只相信了一种说法,即赶上赶不上的标志是看钢产量,于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中国大地无处不在炼钢。里弄铁门和各家各户阳台上的铁架,已全部砸下来充作原料,我们这些孩子再到哪里去找铁呢?谁拾到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就如获至宝了。捡拾了几个月所得寥寥,而喷水池旁炼出来的钢更是一团丑陋不堪的黑疙瘩。于是学校根据上级指示转移方向,让学生进附近的工厂劳动,说是要把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起来,不能老坐在课堂里读书。
老师们出发了,到一家家工厂去商量,希望他们能接纳我们劳动。这么多十岁刚出头的孩子涌到车间去,既无劳动能力又极不安全,工厂理所当然是不欢迎的。老师们只能红着脸一次次恳求,一直恳求得那些厂长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的老师而感动起来,才迟迟疑疑地同意我们去劳动几个月。毕竟不行,工厂很快下了逐客令,老师只能再去找另一家。就这么一家家工厂轮着转,初中三年,几乎把学校周围所有的工厂都劳动遍了。劳动之外也上课,老师们知道时间无多,总是像抢夺珍宝一样把那一点点上课时间抢在手里,jīng琢细磨。那些老师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在我的记忆中一个个风度非凡,课讲得好极了。就在劳动的夹缝中,仅仅三年,我们的作文写作能力已达到流畅无碍、几乎不犯语法错误的地步。数学更好,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蹲下身来就可与同学一起在地上用小石子画出一道道著名的几何学难题,吵吵嚷嚷地证明起来。
读高中我换了一所离家更近的学校。这所学校原来是女子中学,刚招男学生,校长是一位女老师,听说是一位著名右派的太太,英国剑桥出身。我们进校不久她已不能做校长,却仍然每天忙忙碌碌。我们只在一旁偷看,想找到这位老师在步态举止上的反动影子。正面相遇时,我们叫一声"老师好",她立即回礼,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比其他老师回礼时看我们的时间要长。我们的目光立即躲开,心想这大概就是别有用心的眼神。
接替的校长也是一位女士,一身上布衣衫,抗日战争时在上海郊区参加过游击队,给我们作报告时全是很难听懂的农村口音,但她很少作报告,要作也就是几句,说自己没文化,要我们好好读书。她走在校园里,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拘谨和胆小,但一见到学生向她鞠躬,便立即满脸笑容。这位校长的好处是从来不gān涉课堂内容,而老师们则趁机离开正式课文加入大量"课外辅导教材"。正式课文里,语文以报纸社论为主,英文以政治口号为主,而通过"课外辅导教材",我们悄悄地学过了全本《论语》,背诵了屈原的《离骚》,甚至把那本当时不知怎么进来的EssentialEnglish一至四册学完了。英语老师孙珏先生以异样的热情坚守伦敦音,每次都要嘲笑美国口音。但正是在他的嘲笑中,我们也大体知道了美国口音是怎么回事。
今年母校校庆,我就是带着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重新踏进离开三十多年的校门的。没有想到,正是这些回忆中的事情,在"文革"中给老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老师们所受的污rǔ,我即便是用文字复述一遍都觉得不舒服,可以笑谈的只有一件:我们的数学老师曹惠生先生以不关心政治而著称,在我们读书那会儿他已经非常讲究衣着和发型,连拿粉笔的手势都像音乐家拿指挥棒一样漂亮,惹得当时刚刚懂点事的女同学们老是红着脸傻傻地看着他发怔。"文革"一来,他就没有一点是处了,一连批了几年,最后终于又要他上讲台,他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把数学课教下去。于是在第一堂函数课里他把当时最流行的概念引了进来:"我们上海有一小撮阶级敌人,江苏也有一小撮,浙江也有一小撮,安徽也有一小撮,加在一起,是为四小撮阶级敌人……"他以为这样讲课总算是关心政治的了,没想到一下课就遭批判:"上级从来只说是一小撮阶级敌人,你却闹出了四小撮,分明在为阶级敌人张目!"
这次我一进校门口就遇到了曹老师,才问候两句便想证实上面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曹老师正色道:"传错了。我当时不是说四小撮而是说五小撮,特别加了一个山东,因为前来听课的工人宣传队师傅是山东人,我怕他受冷落,临时加的。没想到他批我批得最凶。"
曹老师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我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想根本原因是当年天天盯着看,学生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还非常纯净,清清楚楚地打上了烙印,再漫漶也不会失去底本。当然这是对主课老师而言的,而许多非主课老师却实在有点认不得了。这些非主课老师大多也早已退休,今天特地赶来,静静地站在路旁,站在楼梯拐角处,企盼往日的学生能认出他们。我的目光与他们一碰撞,立即感受到他们的企盼,便快步赶上去,一边呼喊着"老师",一边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回忆起他们的姓氏。如电击火溅,有时居然真的在半秒钟里回忆起来,大声呼出,于是立即就能感到老人温热的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微微颤动。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让老人失望。这时我想,做一个学生,什么错误都能犯,却万不能在毕业多年后面对一位年迈的老师时叫不出他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