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再看清真寺。这是印度最早的清真寺,现已失去一个宗教场所的功能,只剩下几座高高的石门和无数jīng美的石柱。一切涂饰已全部剥落,没有涂饰的艺术构建一旦坍弛,必定会成为介乎天然与人工之间的存在,具有一种特别的力度。据介绍,这座清真寺是拆毁了很多印度教、佛教、者那教的寺庙建造的,其中仅印度教的寺庙就有二十多座。这当然是一种蛮横的宗教侵凌,但时间一久,侵凌和被侵凌已浑然难分,谁的语言都消灭了,谁的密码又都已贮存。

  细看那些石门石柱,那些刻画、纹理,早已苍老得不愿唠叨谁胜谁负,只是表明人力所及、文明所至罢了,都已被时间的手轰丈抚得毫无火气。

  站在这里我想,文明与文明之间的自相残杀,如能预想到共同消竭的一天,也许能变得互相客气一点?就像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都已老迈,步履艰难地在斜阳草树间邂逅,应该有一些后悔?如果让他们从头来过,再活一辈子,情景将会如何?

  世纪之jiāo,就像让各个文明重新转世,理应都变得比前世更清醒一点。

  在这个院子里,人群聚集得最多的,既不是高塔,也不是清真寺,而是插在它们近旁的一根铁柱。六米多高,半米直径,黑黑地不见太大气势,却发出平静而悠远的金属之光。

  它是伊斯兰王朝定都德里时从印度东部搬移过来的,这里的人都叫它阿育王柱。其实我在德里还见过另一个也被称作阿育王柱的石柱,高高地盗立在一个古堡之上,从资料说明上看似乎比铁柱更确切。当然阿育王热心佛教,在位期间到处立柱建塔,多几个阿育王柱是不奇怪的,但根据科学测定,铁柱铸造在一千六百年前,那就比阿育王晚了六百年。应该是岌多王朝时代。岌多王朝也弘佛,铸一个铁柱纪念阿育王是很有可能的。

  断月与王本是一个相当qiáng蛮的君主,听了佛理后蟠然醒悟,真可谓“立地成佛”,为佛教在印度的发扬光大作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结果也成了佛门伟人,广受崇拜。连我家乡浙江宁波,离印度那么远,居然也有一座阿育王寺,崇塔深院,古木森森,我在“文革”后期为躲避灾祸曾在那里停留过,感念殊深。不管是谁所立,为谁而立,这个铁柱属子佛教,应该没有疑问。

  但仔细一想,它还是保留了太多的疑问。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奇怪它一千多年luǒ露在日晒雨淋之下怎么通体没有一个锈斑?也许印度古代已有发达的铸铁技术,但如果说当时的合金构造已达到千年不锈的水平则难于想象。还有,它到底是被哪个伊斯兰王朝搬移到这里来的?它显而易见地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信号,为什么会被另一个宗教的统治者供奉?… …

  拿着这些问题问印度朋友,他们大多哈哈一笑,不作回答。我遇到的印度朋友都对历史抱有一种“传说化”的态度,不愿意作任何确证,这与我们习惯的历史观念有太大的差别。要他们解释一种传说的可信性,拿来解释的材料仍然是传说。因此在印度古迹间旅行,常常有一种飘忽感。

  只有一件事可以不必存疑:在这个巨大的院子里,可看的古迹森罗万象,高接云天,它的形体最小、最瘦、最不起眼。但惟有它,毫无锈斑地闪着亮光。没有它,整个遗迹现场显得太凄凉、太寥落了;而有了它,一切都被提掣起来,在gān年金属上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再也不会散落。因此,它成了印度宗教文化遗墟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受委屈的是它,被搬来搬去的是它,被一时趾高气扬的其他建筑俯视的是它,当四周的巨楼高塔全都色彩缤纷时惟一毫无涂饰的也是它。谁料天地无常,一切都变了,只有它似乎早早地悟透了一切,不争夺,不声辩,不趋赶,却也不自卑自贱,定定地站立着,不仅没有颓败之相,而且越来越光洁鉴人,毫无疑问它还会站下去,没有年代。

  说到底,它是个觉悟者。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新德里,夜宿s 明吸旅馆

  甘地遗言

  离开新德里前,我想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去拜遏釜雄甘地的墓。

  顺道经过庄严的印度门,停下,抬头仰望。因为我知道,这个建筑与甘地墓之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历史逻辑。印度门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英国参战而牺牲的九万印度士兵。仅仅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引起我对印度门的长时间仰望,因为在世界各地,这样的战死纪念碑太多了。牵动我感清的是这样一个历史记载:这九万士兵牺牲前都以为,这样死命地为英国打仗,战争结束后英国一定会让我们印度独立,而战场上的英国军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战争结束,根本没刃肠回事,全都白死了。

  这不能不深深地刺痛印度人民的心。

  我细看了,印度门上刻着一个个战死者的名字,刻不下九万个,只刻了一万多,作为代表。整个门很像巴黎的凯旋门,中间都点着长年不熄的圣火。但凯旋门可以随意进人,任何人都可以献点花,印度门却不可以,有围栏和卫兵。印度门前是一条“国家大道”,直通远处的总统府。

  甘地就是在英国不讲信义之后,领导民族独立运动的。他把以前英国政府授予他的勋章jiāo还给殖民政府,发起了一场以和平方式进行的“不合作运动”来对抗英国。但是.人民喜欢bào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更是bào力不断。甘地便以长时间的绝食来呼吁停止bào力、争取和平。他的这种态度,势必受到各方面的攻击,有些极端分子几次要杀害他,而政府也要判他的刑,他则绝不抵抗和报复。

  他说:“如果我们用残bào来对付邪恶,那么残bào所带来的也只能是邪恶。如果印度想通过残bào取得自由,那么我对印度的自由将不感兴趣。”

  终于,人民渐渐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这种柔弱中的不屈所震惊,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独立。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被宗教极端分子所杀害。

  甘地墓在德里东北部的朱木拿河畔,占地开阔,但真正的墓园并不大。门口有一位老岖在卖花,在一张树叶上平放着五六种不同的小花,算作一份,很好看。我买了四份,分给几位同来的朋友,然后把鞋袜寄存在一个门卫月肠里,按照印度人的习惯,赤脚进人,手上捧着花。

  墓体为黑色大理石,约十六平方米。四周有几堵白色矮墙,空出了人们进出的口道。矮墙外面是草地,草地延伸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圈huáng石高台,把整个墓园围住。

  我们把花轻轻地放在墓体大理石上,然后绕墓一周。墓尾有一具玻璃罩的长明灯,墓首有几个不锈钢雕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认识,但我己猜出来,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后的最后遗言:“晦,罗摩!" 一问,果然是。

  记得前些天我在介绍印度的宗教恩怨时曾经写过,罗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声“晦,罗摩”,相当于我们叫一声:“哦,天哪!”

  那么,这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墓碑了。生命最后发出的声音最响亮又最含糊,可以无数遍地读解又无数遍地否定,镌刻在墓碑.Li 扫后人再一病dòng地去重复,真是巧思。甘地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思考过“不杀生、不报复”的宗教观念与民族独立斗争之间的关系,jīng彩的思考变成了胜利的行动;他也思考过现代工业文明与土俗古老文明之间的关系,忧郁的思考变成了倒逆的行动。胜负成败综合在一起,胜利占了上风,但又立即为胜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面对自己深深关爱过的-bào徒向自己举起了凶器,只能喊一声:“哦,大哪!”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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