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喉咙口,泛上了一种腥气。
她向前一栽,露在身外的剑支住了她的躯壳。
她觉得自己飘起来了……
漪罗用剑劈开了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帛女在血泊里坐着,她傻了。
半晌,她才嚎啕出了声音,她疯狂地大叫:“夫人!夫人哪!”
她冲到门外,冲到拼杀着的人群里,嘶哑地喊:“将军!将军!夫人她……自尽了……”
将军的剑,脱了手,咣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的武器都停止了搏杀。时间在这一刹间凝固了。
漪罗扑到孙武身上,俯在他的肩头,放声痛哭。不知是谁搀着谁,他们一起回到了帛女的房中。
孙武跪下,向坐着的帛女拜了三拜。悲痛到了绝处,反而没有流泪,他脸上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似乎只剩了空空的躯壳。
他抱起了帛女,向外面走去。
帛女的身上插着剑,躯体还没有变得僵硬,血还是鲜红鲜红的,汩汩地流着,在白的衣裙上晕染开来。
百夫长跪下说:“将军,请把夫人……jiāo给小人去复命吧。”
孙武木然,似未听到。
他横托着鲜血淋漓的帛女,走过huáng昏的姑苏的街市。漪罗和田狄在左右,泪眼朦胧。一百个徒卒静悄悄地跟在身后,仿佛是一个很盛大的仪仗队。
他一直把帛女送到了吴王台上。吴王台上流淌着一地的血色,落满了乌鸦……
尾声 折棋会公孙
又是夏天了,又是如此这般的一个huáng昏。
只消听到那连绵不断的海水拍打山崖的惊心动魄的cháo声,就知道,这儿就是huáng河入海口了。横亘万里的大河,那浑huáng的激流,到这儿表演着最后的沉雄和悲壮,汇入沧海。也可以说,咆哮着的huáng河在这儿打了一个滚,完成了最后的辉煌,脱胎换骨了,如此说,东海即是huáng河,huáng河即是东海。而huáng河枕着的莽塬,到海边看似戛然而止,其实那莽塬乃是一直沉下去,又在托着海,如此说,海有多深,塬便有多高。
一轮落日在山崖与海之上,在天与海之间,悬着,如千古锤炼的一粒丹。
由于落日的存在,山崖上的白草红了,大河边的芦苇红了,天上翻卷的长云红了,海的波光中,也跳跃着一点一点的红。这番情景,是永远的古朴和永远的新鲜。
人也仿佛经过了锻烧和冶炼,也是红通通的。
这就是公孙尼子和漪罗。
公孙尼子老了,老得说不清年岁多高,老得脸上的眼睛鼻子和嘴都似乎让位给了深深的皱褶,一下子难以找寻了。漪罗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似乎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当年的美丽却只能在她眸子里找到一星半点,脸和鬓间更多是风霜。
漪罗和孙武离开吴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现在是公元前四百七十二年。
孙武的“家”很简单,不过是树枝与草席搭成的窝棚,左边的木架吊着陶罐,下边是余烬;右边是两个养蜂的蜂箱。
公孙尼子和漪罗坐在窝棚前。
公孙尼子匍伏着,又看了一遍竹简:“只是为了到底要看一看这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阵图,我才踏破铁鞋啊!算是不虚此行了。孙将军才是皮肤染huáng金之色,明眸点墨玉之珠的华族人杰啊。好生保存着,好生保存着,让万代后世的人,回头来吸吮今日智慧之琼浆吧。”
公孙尼子小心翼翼卷起了竹简,漪罗把竹简抱起,收在一个蜂箱之中。
漪罗道:“可惜我的琴艺荒疏了。”
“那么剑艺呢?剑艺是不是大有长进?”
“剑,十二年前为夫人陪葬了。”
“唔,真正的将军不佩剑!”
“岂止是不佩剑?将军是连话也不说了啊!”
“真可惜!唔,知道伍子胥的下场么?”
“不知道。”
“就是你和孙武离开吴国不久,吴王夫差伐齐大获全胜,俘获齐军七个将领,斩杀齐军士卒首级三千颗。班师回吴之后,伍子胥对夫差说‘苍天要抛弃你,才让你先得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后再惩治你。大王伐齐如果溃败下来,还能反省觉悟,吴国才能幸存,现在完了。’夫差正在洋详得意,哪里听得这番不祥的预言?便指责伍子胥把儿子送到齐国,是jian事敌国,扰乱法度,抱病不战,是对吴国心存恶念,说伍子胥那些话妖言惑众,诅咒吴国社稷。吴王夫差说‘吴国疆土,乃是先王开辟的,今上天保佑吴国大胜齐国,夫差不敢自己独占其功,要祭先王钟鼓,伍大夫你看如何?’”
漪罗急切地问:“伍子胥怎么说?”
“伍子胥说,我宁愿死在大王之前,免得让我看见大王被越国士卒擒获。”
漪罗说:“完了!”
“可不是完了!夫差就命令伍子胥用先王所赐之属镂宝剑自刎。伍子胥用手指弹着属镂之剑,长叹道‘伍子胥辅佑先王开国,心血算是吐gān了!今日一死,剜了我的两眼,挂在姑苏城头,让我看着越人进城,在我的坟上栽两棵梓树,就做你夫差的棺材!’说罢,横剑自刎。夫差咬牙切齿地大叫,我叫你看,叫你什么也看不见!命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在羊皮口袋里,投入江中……”
沉默。漪罗的心发紧。huáng河的cháo声澎湃,卷起千堆血色的làng花。
忽然,漪罗叫道:“将军回来了!”
“在哪里?”
“跟我来。”
公孙尼子感到奇异:漪罗究竟是凭什么感觉到孙武回来了呢?跟上漪罗行了一段路,来在一个山谷向前一望,果然是孙武回来了!
夕阳沉没的那边,孙武走来了,赶着一大群黑的羊,白的羊。两边都是黑沉沉的峭壁,夕照聚焦在这条狭窄的山谷“走廊”之中,那孙武融在暮霭里,轮廓有些模糊。近些才知道,孙武比十二年前可是瘦多了,简直是瘦骨嶙峋,一双眼睛显得大而无光。须发都白了,在夕晖里飘动着。身上是破衣烂衫,还不伦不类披了一件斗篷,依稀可知是当年的征袍,下边已经完全成了丝穗。手中的羊鞭很长,缀了几条红缨,红缨像火苗一样扑闪着。
公孙尼子紧赶几步,拱手叫道:“孙武,孙将军,别来无恙!”
孙武打了一声唿哨,奔跑的黑羊和白羊全部站住了,然后,他眯了眼睛,看着公孙,搜寻着往日的记忆。
“这位是大乐师公孙尼子先生啊,将军不认识了?”
孙武这才指了指公孙的鼻子,哈哈大笑,紧攥了公孙的手,上下打量。公孙尼子道:
“公孙老得不成样子了!”
孙武叹了口气,点点头,似有无限感慨。蓦地,他又吸短了鼻子,在公孙身上寻找什么。
公孙尼子知道孙武闻到了酒香,忙从腰上解下了酒袋,提着,戏弄孙武:“将军,还记得这酒香么?乃是天下闻名的姑苏红,又叫将军红呐。”
孙武去抢。公孙尼子忙躲。
孙武给漪罗丢了个眼色,又虚张声势去抢,公孙把酒袋向后一藏,却被漪罗拿了,抛给了孙武。孙武打开酒囊,就抿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