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罗一路侍奉你。”
“不行。”
孙武在这一刹那作出的决定,是枯松推不动,九牛挽不回的。
第二日早晨,孙武打点好行装,辞别了帛女,准备带着田狄上路了。
就是不见了漪罗。
孙武只好对漪罗不辞而别,不料,一走出门,就见漪罗正在门口等着。
一身的男装,僮仆的打扮,还牵着两匹马。
“漪罗等候多时了。”
漪罗一拱手。
孙武生气地推开漪罗:“不要胡闹!”说毕,夺过马缰,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漪罗眼里湿漉漉的。帛女去拉了漪罗的手:“先生总有先生的道理,回到房中去吧。”
第09章 要离刺庆忌
孙武和家仆田狄一路狂奔,向楚国而来。十年时光里,楚国几乎年年经历战火。吴国和楚国从未罢兵,吴王阖闾——原来叫做公子光,大规模征战楚国居巢,曾经把楚太子建的母亲劫掠到了姑苏。小战更是说gān就gān。不久前,两国边城少女采桑叶,争抢起来。为了几叶桑叶,先是两边少女的爹娘兄弟互相厮杀,接着是两个边城兵戎相见,楚人灭了吴国的小城。到后来,吴王率领大军压境,一直攻破居巢和钟离两座城池才算心理平衡。楚人蛮野,成年男子行路没有不带剑刃的,如若捉到吴国来的可疑之人,砍手剁脚,甚至杀头,都说不定。因此,孙武和田狄隐蔽行踪,晓行夜宿,一路十分地辛苦。
在楚国卫地,田狄想方设法找到了混迹在庆忌军中的要离。要离本来人就gān枯,失了右臂,半个人如不倒翁,歪歪斜斜来到馆驿秘密谒见孙武。
孙武以酒肉款待要离。要离觉得像负债之人见到了债主,羞愧难当。
孙武心里明白,他当然不是bī债的,说是bī命的还有些沾边儿。
孙武的神态十分地平和,老友相逢,觥筹相jiāo,很是亲切,矢口不提刺杀庆忌之事。要离憋不住,说自己虽然已为庆忌接纳,却无法近得庆忌身边。庆忌身边武士簇拥,睡觉都睁一只眼,枕着宝剑。依从先生教我之计,我已劝得那匹夫挑选jīng勇兵丁,十日后舟师东行北上,就要去攻打吴国。说着,感叹有负于孙先生的知遇之恩和吴国君王的重任之托,剁手杀妻所追求的目的至今还未曾达到,越发地羞惭,声泪俱下,啪啪地掴起了自己的耳光。
孙武忙拉住要离的手:
“要离兄不必如此自残。要离兄的诚信忠勇,孙武没齿难忘,铭刻在心。听兄所言,庆忌十日后不是要兴师伐吴吗,就是说时机已经到了。这时机不是随时都有的,来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兄可要抓住才是。”
要离说:“请先生教我。”
孙武说:“可将庆忌水葬。到时候,你即可明白。”
要离走了。
孙武哈哈大笑。
田狄问:“先生所笑何为?”
孙武笑说:“我一笑庆忌一介匹夫,不懂得会合诸侯来征伐吴国,单枪匹马来送死;二笑庆忌终于不会预料同舟相济之人,便是将他葬身鱼腹之士,万丈之堤,毁于蝼蚁;这三么……好了,不说了,备马,上路。”
庆忌正“依从”孙武之计而行。
浩浩dàngdàng的战船顺长江准备东去北上,西风猎猎地漫卷着大纛。庆忌立在船头如塔,这汉子jīng力和体力惊人地充沛,目光如闪电般敏锐。人说他可跳跃到半空伸手捉住燕子,可以两手一合掐死熊罴,都是实有其事,可是勇则有余,谋却不足。他对要离的轻信和轻视便是他致命的错误。那要离晃晃悠悠带着独臂来哭诉投奔他,一下子就唤起了他征伐吴国,报父亲王僚被杀之仇的血性,就收留了要离,种下了祸根。虽然他也注意观察过要离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一直没让要离近得身来,但是到了这会儿,庆忌不仅让要离上了他的船,而且让要离围绕左右带路,就大错特错了。他以为,一是何处弃舟登岸,从何处发起进攻,只有要离可以做向导;二是谅要离这个风一chuī就乱摇乱摆如芦苇一样的小东西,不敢对他下手,即便下了手,他庆忌chuī一口气便可将他chuī落江中的。他太自信了。
江风如箭。船行如梭。
船上的要离,独臂拿不稳长戟,只得在腋窝下夹着。秋风贴着江面呼啸,要离立也立不稳,总觉得要被风抛起来投入江中,身体在向上飘,就只好把位置调低,单膝跪在船头。他的心脏这会儿正在膨胀,变得很大很大,心跳怦怦如擂鼓。肝胆在紧张地抽搐,他的嘴里满是苦味。他作为向导,此刻正是江船舟师第一人。他跪在庆忌前面,脊背对着庆忌。他的脊梁上似乎生出了眼睛,关注着庆忌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和庆忌的膂力相比,犹如泰山之比蓬草,如若动作,只可一举成功。他心里觉得又自豪又骄傲,公子庆忌的生死,吴国社稷的安危,此时全都系在他的脖子上。感谢超人的先知孙武,使他这一残缺不全的穷巷酒肆的无名鼠辈,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日后,太史公也不得不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写上“要离”二字了。可是,现在便是孙武孙先生所说的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么?孙先生说“可将庆忌水葬”,就是这片水域么?不,还不行。船是顺风船,如果他立即转身面向庆忌,可就是逆着风了,他知道,他的体力不济。
等待着。在等待中受折磨。
要离夹着长戟的腋窝里,出着汗,粘粘渍渍的,很不舒服。风chuī过来,他打了个冷战。
他保持着那种江船第一兵的姿态,目光只注视着前方吴国的方向,他夹着的青铜之戟也一直指向吴国。他的无比忠诚的姿态,彻底解除了庆忌的防线。
忽然,风儿怎么转向了?
风在这顷刻间,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旋,由西风改为东风,呼呼啦啦chuī开了庆忌的战袍。
船就要打横。时机!“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
不容多想,要离的右腿猛一蹬,如青蛙一样跳了起来,转过了躯体,那长戟画了半个圆,紧接着借着江上的风势,连人带戟全部冲向了庆忌,那样子,似乎是要离自己也要插到庆忌的胸膛里去。
长戟从庆忌的心口插入,从后脊梁穿出来,速度是那样快,穿破庆忌胸和背的戟尖连血都没有。
庆忌“啊呀”叫了一声,手把住了戟的长柄。
要离还在力图搅动那青铜之戟,可是他丝毫动不得戟了,人悬了起来,把着戟柄,在戟的另一头,被跷了起来,高高地挑着。
要离撒了手,要跳水逃走。
庆忌身上插着戟,赶上一步,将要离的头发捉住,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小jī。众兵士这才醒悟过来,跑过来,连声叫“公子!”
庆忌从容地坐在船头,把要离向水下按,要离整个儿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一共三次,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有翻白眼的工夫,没有说话的份儿了。直到庆忌把淌着水的他又放在了膝盖上,他才喘过了气。
要离说:“庆忌小儿,如今知道世上有可为之事亦有不可为之事了吗?知道世上有一个柔弱不过和勇武不过的叫做要离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