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却因拿不准孙武,心头在打鼓;帛女和漪罗,知道这孙武看似平静,突然间不定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心情紧张,两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拉着,出了汗。眉妃,早已急不可待要登场表演,她情愿把今日的操练看成是耀武扬威的乐舞。皿妃则替孙武默默祈祷,为了妹妹漪罗,她今日打定主意遵从孙武之命行事,决不居傲任性的。台上之台的大王、王后、王弟和王儿,已经开始举爵饮酒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厮杀,不会死人,甚至连检阅也不算,且从容地观看演练。
孙武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得以发号施令的队伍,心头迅速掠过了一丝怅惘。闻所未闻的佳人之旅,妇人们一个个懒洋洋地瞧着他!他对这些娇滴滴的妇人有些拿不准。这些妇人编制成军队,超出了姜尚、管子和司马禳苴的用兵经验,也超出了《孙子兵法》论辩的范围,真是个前无古人!他看着这支红粉队伍,宁愿不承认是红粉队伍,可是这又毕竟是一支散漫的、软弱的、娇宠得不像样子的队伍,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以自己的镇定影响妇人们,让队伍也能够不浮不躁,听命行事。
“朱雀、玄武两队听着!”
静悄悄,妇人们歪着头。
“知道你们的左手和右手吗?”
“知——道——”
他吓了一跳。这声音竟如此的尖利!刺激人的耳鼓和神经。
“知道你们的前胸和后背吗?”
“知——道——”
尖利还是尖利,不过他习惯些了。他忽然觉得像是哄孩子,自己很可笑的。
“拿起戟来!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向左,转向左手这边;向右,转向右手这边。。听鼓声整肃前进,听锣鸣,席地而坐。开始!擂鼓——前进!”
妇人们款款地摇摆着腰肢,扛着戟的,抱着戟的,拖着戟的,动了起来。有人弄错了方向,和后面的妇人撞个满怀,撞出一片笑声和叫闹声。也有掉了鞋子的,摔倒在地的,群雀鼓噪,乱成了一锅粥。
阖闾禁不住拍手笑起来。
王弟王儿王后也笑,大夫们也笑。
如墙的观众也笑。
嗔笑。苦笑。傻笑。大笑。浅笑。开心地笑。惋惜地笑。笑。笑。笑……
孙武的心里却在流泪,他高声喊叫:“肃静!肃静!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鸣锣!”
一声金属的鸣响,乱糟糟的队伍这回却听懂了。妇人们全都瘫坐在地上,叫苦不迭。眉妃一边娇滴滴地叫人捶腰,一边拿眼睛撩着吴王台上的阖闾和夫差。皿妃则喝斥着身边的人:这是操练,兵刃又不是赶鸭子的竹竿,听从命令,不准乱跑。
孙武又按前面的方式,演试了一回。
还是乱糟糟如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
孙武长叹了一声:“听着,听——着!”勉qiáng肃静了一些。
“兵法说,将令不明,治将之罪;令行不动,治卒长之罪。孙武不是哄你们玩儿的!我这里三令五申,如令不行禁不止,我就要治队长之罪。我在这里只再重复一回: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前进!”
一些后宫佳人,已经觉得累了,倦了,玩耍够了,该收场了;一些则勉qiáng应付着将令,慢吞吞,拖着戟如残兵败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听鼓声前进的,十之一二而已。那眉妃早已退出队列,在一旁看着好玩儿。皿妃则气急败坏地推着身边懒洋洋的妇人:“没听见命令吗?走!前进哪你!还有你……”
鼓声疾如雨。
场面已经不如开始那样新鲜,活泼,有趣了,大王阖闾也不再开心地笑了。夫概感觉到已经看到这场训练的最终结果了,对阖闾说:
“王兄,我看可以收兵了!”
孙武听到了或者感觉到了夫概的话,感觉到吴王阖闾已经厌倦。他知道如此下去,这场操练的结果,便是一场令人耻笑的杂耍。
“别敲了!”孙武愤怒地喝道。
鼓声停了,锣声却没有鸣响。出现了令队伍无所适从的空白。
唯有这个空白,才能让场上静一些。
孙武的样子很平静:
“执法官,把朱雀、玄武两队队长绑了,推上来。”
执法官愣着。
伍子胥也觉得需要煞一煞后宫妇人的威风,插话道:“执法官,你没听见孙先生之命吗?你不要脑袋了吗?”
执法官咬牙切齿地应一声:“是!推上来!”
吴王阖闾忽地站了起来,又坐下了。他想,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必失态。
城墙上的漪罗却叫了一声:“完了!”
当眉妃、皿妃被兵士松松地捆绑着,轻轻地推上来的时候,夫差血撞天灵,要冲将下去。阖闾挥手一拦,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惊慌。眉妃抽空儿既是对阖闾,也是对夫差,妩媚地笑了一下,似乎对捆绑不但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趣。皿妃则做出一脸的严肃和悲壮给孙武看,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鼓励。她愿意受点皮肉之苦,帮助妹妹的丈夫成功,同时也是她对孙武的报答。
孙武说:“斩首示众。”
出人意料!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孙武狮子般地又大吼一声:“斩首——示众!”
是真的了!
第一个要瘫倒的是城墙上的孙武之妾、皿妃之妹漪罗;第一个料到大事不妙的是帛女;第一个担心无法收场的是伍子胥;第一个心肝被揪疼的是大王阖闾;第一个冲过来要和孙武兵刃相见的是夫差,而那五百后宫妇人和数千民众全都做出了无声惊叹,瞠目结舌!
一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秋风抖动着五色的大纛,发出撕裂布帛的撼人心魄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jīng神高度紧张,眉、皿二妃没有晕过去。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的,刹那的惊呆之后,拼命地挣脱着武士的捉拿,吼叫着:
“大王救命啊!大王——救命!”
眉、皿二妃泪如雨下。世上没有比即将掉脑袋的美丽的嫔妃的呼号,更令人动心的了。
孙武不动声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呼啦啦翻卷着的大纛。
阖闾站着高喊:“寡人的爱妃杀不得!夫概,夫差,叫他放人!”
武士们停止了动作。
伍子胥尽量给孙武留个台阶:“两位队长,知道死罪了吗?孙先生如若饶你们不死,敢不效死率队操练吗?”
两位王妃连声道:“小女子知罪!”“孙先生饶恕!”
孙武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没给伍子胥面子。
伯嚭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长卿请息怒,没有这两位王妃,大王是吃不下饭的。意思到了,请手下留情。”
夫概也施一礼:“孙先生还是遵从王兄之命为是。”
夫差冲过来,剑拔出了一半儿:“孙武,你怎敢杀父王的爱妃?胆子是不是大了点儿?”
孙武冷笑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将之道,贵在有威,威行于众,严行于吏,动三军才能如动一人。今日孙武受命于君王,便来行令,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