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黑沉沉。空dàngdàng。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huáng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huáng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队长不是别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漪罗冲出门去。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漪罗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皿妃?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地上是枯huáng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gān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